第二十四回 细说经筵宫府异趣 传谕旧闻首辅欷

 

 

卯时刚过,一名小内侍就跑来内阁知会张居正,说冯公公在文华殿西室候着,要与他商量皇上经筵事。张居正把手头紧要事向书办作了交待,便快步过去。

打从小皇上绕过内阁下了两道旨后,这几天君臣未曾见面。但皇上给张居正赏赐纹银实物以及直颁谕旨两件事,同时刊登在最近一期邸报上,这截然不同的两则消息,引起了京官们极大的兴趣。大凡官场中人,都有捕风捉影望文猜度的嗜好。尤其是对权势人物的行止动静,更是密切关注。所以,这一期的邸报,一到各衙门便都争相传阅,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翻烂了,一些人恨不能从字缝儿里尽行抠出那些“意在言外”的东西。如此这般之后,便广泛得出结论,李太后对张居正已经有些不满了。在李伟、张溶、许从成等王公贵戚与张居正之间,李太后是宁可得罪后者也决计不肯结怨于前者。有了这个结论,官员们对新任首辅的敬畏之感顿时减轻了许多,本来已经当起了“缩头乌龟”的那些人又开始活跃起来。

但张居正本人并不这么看。当他在积香庐里乍一听说那两道旨后,内心着实惶惑了一阵子,但冷静下来慎重思考,他又觉得这并非外人所想像的那种“政治危机”。李太后如此做,并非动摇了对他的信任,而是在国与家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触动王侯勋戚的根本利益而给皇上添麻烦,余下的事情还是听凭内阁处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而并非尽行更改悉数推翻。还有补吕调阳入阁之事,从内心深处讲,张居正也觉得吕调阳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所需要的阁臣是助手而非对手。吕调阳与高仪为人处事差不多,都是远离朋党案牍劳形的人物。他之所以在推荐折子中把吕调阳列在第三,是因为杨博、葛守礼都是三朝老臣,资望远在吕调阳之上,从礼仪与舆情上都不得不这样排位。谁知歪打正着,李太后硬是帮小皇上挑出了这位位居末席的吕调阳。虽然各有心思,结果却是一样。从另外一个角度,这件事也消除了张居正的担心,那就是皇上增补阁臣并没有另辟蹊径,而是仍在他举荐的人中选出一个。这般思考下来,张居正重又恢复了那种“挟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谁乎”的心态,让王篆把王之诰、王国光两位心腹大臣连夜召来积香庐商议如何渡过难关。免去在京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得拿出两万多两现银来,这笔钱怎样尽快筹集拢来,是王国光的事。张居正认为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让王崧之子杀人偿命,必然得罪士林,因为大家都觉得王崧死得冤。若对王崧之子从轻发落甚至宣判无罪,又会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过这次会面言谈,张居正发觉李太后虽然雍容大度精明过人,却也仍难摆脱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这件命案若处置不当,保不准就会真的结怨于李太后。二王知道张居正的难处,王国光叹道:“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两面光溜,确非易事也。”王之诰手托下巴想了半天,说:“这事儿我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拖。”见张居正投以询问的眼光,王之诰接着说道:“眼下京城乱攘攘一片,这时候做啥事,都会有人站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惟一万全之策,就是拖。当年嘉靖皇帝要杀海瑞,三法司问谳会审就用了一年多时间,时过境迁,当事人慢慢淡忘这事儿,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办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个海瑞都没命了。”张居正心领神会,同意王之诰如此办理。这些时,单从面上看,刑部处理王崧之子杀人案积极得很,不但议定了三法司会审办案的人员,而且天天都有折子往宫中呈奏禀报进展……

经过如此周详的谋划,虽然京城各衙门口风嚣杂,但张居正始终控制着大局。这两日,他思虑着如何写揭帖求见皇上,没想到冯保先通知他会面。他知道这次会面定有许多要紧事谈,因此立即搁下手头事情,前来赴会。

此时整个大内悄没人声,白晃晃的阳光映照着文华殿黄色琉璃瓦的大屋顶,再反射到周围的花丛秀树,愈觉葱翠炽亮。砖道上,偶尔有巡街内役走过,都经过严格训练,步子不疾不徐且无多大响动。每日窝在值房中忙昏了头的张居正,根本没有闲暇观赏繁茂秋景。这会儿沿着文华殿侧花圃前行,林荫夹道清风徐来,特别是当他看到满园子的鸡冠蜀葵罂粟凤仙玉簪

十姊妹乌斯菊等都在争奇斗艳逍逍遥遥地开放,不觉有了一种樊鸟出笼的感觉。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提起小腹作了几次深呼吸,顿时又觉得精神气儿格外地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