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老苍头含泪卖苏木 大总管领命会巨商(第2/5页)

官员的晋升制度,按成宪来自于考察。每三年对官员考察一次,优胜劣汰。若一连三次考察均无过错,称为九年考满,例该晋升一级。到了隆庆五年,童立本在仪制司主事任上满了九年,头两次考察都顺利过关。这第三次考察却出了问题。盖因这年春节,在过了多年穷困的生活之后。他写了一幅聊以自嘲的春联贴在大门上:“白水清茶权当酒,萝卜青菜且为荤。”横匾四个字“也是过年”。谁知这么一件小事却被礼科给事中陆树德纠住,一本参上去说他这是故意讪谤朝廷,往圣明天子脸上抹黑。隆庆皇帝看了折子后批道:“这厮胡诌,念他以往并无大错,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饶他。”惩罚虽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个升官的机会就这样一风吹了。他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认命,继续在礼部主事的位子上艰难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两人,两个儿子,还有丫环桂儿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苍头老郑。夫人过世后尚有五人,全靠俸禄生活。年初,小儿子童从稷回乡参加乡试,童立本将积攒多年的一百两银子让他带回家。一来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来作为童从稷乡试的费用。这样一来,家中经济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月的俸禄精打细算才勉强度日。上月,礼部尚书高仪去世,衙内官员凑份子公祭。童立本素来敬重高仪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发怀念高仪的雍容大度。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抠柜缝儿,把藏着的最后五两银子翻出来交出凑了份子。当月的生计就出了问题,苍头老郑出去借了一两银子的高利贷。原以为拿到七月份的俸禄后迅速还上。没想到一厘俸银没拿到,只领回两斤胡椒,两斤苏木。放高利贷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还没进门,讨债的已坐在家中了。听说没有钱还,那伙就动手拉他的驴子。京官上班,原先规定二品大员以上才能乘轿,余者皆骑马。后渐渐禁令松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轿了。从此京城中轿舆塞道。为了脸面,再不济的官员,得弄一顶二人抬小轿坐着招摇过市。像童立本这样骑驴子上班的官员,倒真是寥寥无几了。

这会儿见讨债人要牵走驴子,童立本急了,连忙放下官架子与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苏木抵债。那人死活不要这些东西。说到最后,那人便把刚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这样一来,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没有了接济。米缸里的存米还可应付半个月,童立本当即对桂儿说,家中从此每天改吃早晚两顿,中午的饭免了。另外让老郑提着那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到街上叫卖。桂儿穷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轻易度过。两餐饭被她改成两顿粥,除了保证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饭,余下三人连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汤。再说老郑每日提胡椒苏木出门,晚上回来,手上拎着的仍是苏木胡椒。这样一连二十几天过去,不但桂儿连童立本也沉不住气了。再拖延两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断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经暮色朦胧,仍不见老郑回来,两夫妻坐在堂屋里。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头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头嗷嗷乱叫,它也饿得青肠见白肠,寻不到东西吃。

大门吱呀一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老郑回来了。天已黑尽,桂儿起身找了半截子蜡烛点上。可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老郑进门。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门口一看,只见老郑一尊木偶样伫立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

“老郑,你这是干啥呢?”童立本问。

“老爷。”

老郑涩涩地喊了一声,当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东登州同知任上招来家中的老仆,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跪啥呢,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讲礼节做甚,进来回话。”童立本没好气地训斥。

老郑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着脑袋站着,童立本见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没有卖出去,脸顿时沉了下来,申斥道:“怎么又没有卖出去?”

老郑抬起头望着童立本,委屈地说:“老爷,这十几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跑遍了,就是卖不出去。”

“为什么?”童立本犟脾气又发了,“这胡椒苏木,都是国库里拿出来的上等好货,难道偌大一个北京城,找不到一个买主?”

老郑眼泪巴沙答道:“老爷,难哪。”

“胡说,”童立本一拍桌子,气咻咻地说:“分明是你老糊涂了,找不着地方。”

老郑仍跪在地上,借着一闪一闪的幽明烛光,只见他已是老泪纵横。因为又累又饿,他的身子左右摇晃。他翕动嘴角,本想说点什么,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妇赶紧上前搀扶。怎奈两人也是忍饥挨饿气力不支,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老郑弄到躺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