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版序言(第2/3页)

  回国不久,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历史随笔《另一面:历史人物的另类笔记》。这本书,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此书文笔生动流畅,时有思想闪光。

  掩卷时,我已经理解了他为什么受到那对学者夫妇的器重。尤其是那位女主人,本身就是文章好手,她对宏杰,格外惺惺相惜。我对宏杰,也因这本书顿起相识恨晚之感。

  后来,宏杰来北京,我们又见过几面,我把他的文章推荐给《社会科学论坛》。该刊的编辑说,刊物排印时,印刷厂的普通职工都被张宏杰的作品吸引住了,告诉他,整本刊物就数张宏杰这篇文章好看。我想,不是其他学者的文章不好,而是张宏杰的文笔更有亲和力。刊物印出后,被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的执行主编冯克力看到,他马上给《社会科学论坛》主编赵虹打电话,问:张宏杰在哪里,怎么联系?这件小事,又一次证明了张宏杰文字的魅力。

  今年春天,张宏杰告诉我,他又完成了几篇关于明代人物的文章,他描绘了大明王朝这出历史大戏的七个不同角色:皇帝朱元璋、篡位者朱棣、太监魏忠贤、清官海瑞、叛臣吴三桂、忠臣郑成功和造反者张献忠。这七个人的画像合在一起,大致形成了大明王朝的轮廓。

  二十多年前,我上大学读的就是历史系。不过学的是历史,当时却热心于读小说。原因之一,是当时的历史教科书太枯燥了,看得到的史学专著也太乏味了。大多是对一些僵硬教条的解释和附会。想看有趣的书,只好到专业以外去寻找。而当时的小说,正是“伤痕文学”的高潮期,对我当然更具吸引力。后来,偶然读到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原来史学著作也可以写得兴味盎然。但马上又想,能写得如此妙趣横生,由于黄仁宇是旅居美国的华人史学家,故作品可以汪洋恣肆。

  有些学者囿于统一的思维模式,只会用同一种教训人的腔调面对读者,例外者凤毛麟角。随着思想解放的进程,史学界逐渐摆脱了教条的束缚,恢复了反思历史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尤其是近几年,出现了吴思等一批非学院派的史坛高手。他们的出现足以证明:把历史写活,不是司马迁等古代大师的专利,也不是黄仁宇、唐德刚等海外学者的专利,身居中国内地的当代学者,也可以拥有同样的智慧和能力。

  张宏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浮出水面的一位新人。他就读于东北财经大学,学的是投资经济管理,供职于中国建设银行葫芦岛分行。到今天为止,他的本职还是建行的一名客户经理,写作方式完全是业余。他研究历史,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纯粹是出于兴趣。未在中国的大学接受史学专业训练,倒成了他的优势。我在历史课上被灌输了满脑子格式化了的教条,他却没有框框,也不受学院派行文规范的约束。他完全是用自己的心灵和直觉与古人对话,用自己的生活感受去体会古人的喜怒哀乐。他也吸收中外史学的思想成果,但杂取各家,为我所用,而非顶礼膜拜,独尊一术。西哲克罗齐有一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研究,说到底是今人对过去的理解和感悟。史料的挖掘和考辨,不是张宏杰的长项,也不是他着力的重点。他的兴趣,在于以一个当代人的眼光,去感受历史人物所处的复杂环境,以“同情之理解”揣度他们隐秘的内心世界。历史上的帝王将相,贼子乱臣,在他笔下,都由冰冷的史料,变成了鲜活的形象,让我们直接感受古人的智慧、权谋、无奈、残暴和血腥。吴思和我是一代人,他读史不论多么深刻与老辣,我都不会惊讶。而张宏杰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如此年轻,品读历史的目光却如此老到,则不能不刮目相看。

  史学的当代性,我觉得还有一层意味,就是从历史中读出现实。温故而知新,这正是读史的乐趣所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本来,古人和今人的区别,远远小于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你可以感觉古代中国是当今中国的影子,也可以感觉当今中国是古代中国的延续。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亲眼目睹了剧烈的社会变迁,亲身体会了太多的甘苦炎凉,更容易看懂历史上的进退兴亡。这种研究历史的现实感,也有力地拉近了宏杰的文字和一般读者的心理距离。

  这里不妨从张宏杰的书中试举几例:

  为了减轻农民负担,中央要求各地政府发给农民“明白卡”,让农民明白自己应该负担的内容。这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发明创造,早在清代就已经想出了这个办法。这个“明白卡”在那时叫作“钱粮易知单”,“示以科则定数”,告诉百姓们上缴钱粮的定数,以防官吏蒙骗,私下多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