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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把结义兄弟的生死之交写得笔墨淋漓,但读后让人终觉得有些不爽。这不爽一半是因为那羊角哀刚刚得个一官半职,就显出了小人得志的霸气,而且动不动就玩命,到了青皮混混二百五的境界,也不像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而另一半,在我看来,平时欺压良善的其实都是土豪劣绅或刚成了暴发户的畏葸小人,而敢和暴君酷吏挑战的人往往对老百姓很是平和,慷慨悲歌于易水之上的无双国士怎么会做出这种浑事!而且荆卿刺秦失败,祖龙爷还会让他留下尸首吗?一查故事的原出处《列士传》,才知道那“荆轲”本来是“荆将军”——楚国的将军,被好事者乱改了。而且故事发生在春秋楚平王时,却把几百年后在咸阳被剁成肉酱的荆轲弄到河南安居,也太有些离谱。这种乱改生卒年、拉扯名人作招牌的事现在倒也平常,但总是不应为了自己的面子而厚诬豪杰吧。冯梦龙对《春秋》精熟,而且不是那种“不述不作”的伪“大师”,有《麟经指月》的专著存世,这种低级错误也不应犯在他手里。再一查,原来《羊角哀舍命全交》一回是从嘉靖年间洪楩编的《清平山堂话本》移植而来,而《清平山堂话本》觉得让霸占儿媳妇的楚平王做出礼贤下士的举动大不妥当,便换成了西汉时的楚元王刘交,却忘记把“春秋”改成“西汉”了。可是洪楩也不是始作俑者,那嫁祸于荆卿的的错误最晚也在北宋初就出现了,在《太平寰宇记》里就把“荆将军”替换成了“六国荆卿”。

虽然如此说,荆卿也不是好惹的。如果秦始皇的鹰犬们把坟头压在他的头上,他也要大动干戈。那时各招党羽,陈胜、吴广们再掺和进来,“肉骨撒于墓前”的八成应该是“千古一帝”了吧。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故事,大略云: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秋雨初晴,登寺楼远眺。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之句,相与慨叹。寺僧微哂曰:“据所闻见,盖死尚不休也。”原来此僧曾坐此楼上,闻桥畔有诟争声甚厉,正是鬼魂们在争墓田地界也。

在哪边住,都是不大容易啊!

附记:

用了两个题目谈冥界的住房问题,想要说的差不多就说完了。剩下没说的还有凶宅,但那必须是人与鬼相配合才能成就,且留到以后另开一题,让《长安多凶宅》和《黄泉无旅店》作对儿;此外还有些一直故意藏掖着不说的,并非有意欺瞒读者,只是那些观点对我们一直述说的主题易生干扰也。

因为在亡魂与遗骨的关系上,其实并不是舆论一律,举国上下都主张魂依于尸骨的,总有一些不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怪调出现,不时地煽煽阴风,弄得好端端的一池春水也不平整,而倡导响应这怪调的竟都是一时顶尖的知识分子。下面介绍的两种不合群的怪调,虽然在此后一千多年一直绵延不绝,却都是发起于魏晋时期。

其一是所谓“魂无所不之”。《孔子家语》第四十二章“曲礼子贡问”中讲了一个故事:春秋末年,吴国的季札带着儿子出使齐国,瞻仰上国风光,返回时其子患病,死于瀛、博之间。孔子听说了,便道:“延陵季子是吴国最懂礼的人了,我要看看他是怎样办这丧事的。”到那里一看,季札并没有把尸体运回吴国,而是就地葬埋,殓以“时服”(当季正穿的服装,可不是眼下模特穿的那种时装),深不及泉,上不起坟,而且还说:“骨肉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孔子赞叹道:“延陵季子之礼,其合矣!”

为什么季札不把儿子的尸体运回吴国,因为他认为,虽然骨肉埋于土中,但亡魂并没有随着也埋了进去,魂是“无不之”的。

《孔子家语》成书于魏晋时期,据说作者就是加注的王肃,其中所载故事多属虚构,延陵季子的说法或是代表着魏晋时期一些士大夫的观念。但这里的孔子却不是庄子寓言中的人物,他对季札的肯定,是有儒学本身的根据的。在《礼记·檀弓上》中,孔子恪守“古不修墓”之礼,即是大雨将要对父母之墓造成破坏,也并不营修,只是“泫然流涕”而已,因为从理性上,他认为父母的精魂并没有在墓中。

而季札的“无不之”说,虽然可以解释成“无所不之”,东西南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也可以解释成东西南北无处不在,是散了还是化了,随你去想,这就隐藏着一种更危险的思想,要把“鬼魂”推向不存在了。这在北齐时邢邵与杜弼的一场关于“魂无不之”的“名理”辩论中看得很清楚。邢邵是北方的大才子,文章识见,一时独步,他认为:季札说“无不之”,就是说灵魂要“散尽”,如果散了之后还能聚而为魂,那就不必说成“无不之”了。下面这句更与南朝的范缜如出一辙:“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魂无不之”就是“散尽”,“魂气归于天”就是消失于无形,最后归于无鬼。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看《北齐书·杜弼传》,这场辩论当时是不分上下,后来杜弼又与邢邵书信往复,继续论辩,最后“邢邵理屈而止”,大约是论“神灭”渐渐到了“无鬼”之时,对方已经扣来了“违孔背释”的大帽子,就只能住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