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2页)

那正是阶级斗争为纲的时候,而我们那个系就总能造出事实来论证这条“纲”。就地取材,材料就是不用花钱买的学生,每年总能弄出一两个“反动”的,而且主题随时变化,紧跟形势屁股。比如1963-1964年度正值“反修”,那年入选的同学便以爱长跑、学俄语为特色,这两样足够让他叛逃到中苏边界了;1964-1965年度的主题是“阶级斗争的复杂性”,于是那年毕业班的团支部书记就应声堕落,而另一个手脚不大干净的则被我们无产阶级拯救为系级政治明星。到了1965年下半年,我们进入“准毕业班”流程,主题虽然尚未明了,但整人和被整者便都暗暗紧张起来。这时有个同学出人意料地入了党。所谓出人意料,一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和班长均未入选,此人显然是“躐等”了;二是此位酷似沈曼云所画《封神榜》中的土行孙,平时嬉皮笑脸,很乐于把自己当作小丑来作践,以博同学们的一笑,真让人琢磨不透,上面究竟看上他什么了。此时一回想,大家便想起他常常背着人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见到人来便匆匆收起。这一天他又在宿舍中装“二百五”供人耍笑,大约是想趁机再搜集一些情报吧。大家就坡下驴,打闹中就把他身上的小本子搜了出来。打开一看,真的是令人骇然,这倒不是因为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某人某地说了些什么,而是把一位同学(后来知道,此人已经内定为重点培养对象,准备作为下一届反动学生的)每天早晨吃几个馒头这样的事一天不落地记录下来,如果哪天少吃了半块馒头,下面就注明那一天在越南战场上击落了几架美国飞机,这显然是他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了。麻烦在于,那时的报纸几乎天天有打落飞机的新闻,所以只要此人少吃几口馒头,就必然能和美帝国主义挂上钩。这种记录实在可怕,怪话可以不说,牢骚可以不发,但每顿饭都要考虑不要与国内外反动势力“牵连”上,那就太难了。

在此之前我就一日三餐,无论早中晚,全是三个馒头(1965年经济好转,敝校食堂不限定量),绝无例外。有同学说我是“自全之计”,那是善意的玩笑;但后来听说“内部”有人曾怀疑我故意与组织“周旋”,那可是天大的冤枉了。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