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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己身,胸前现墨字两行,大书“看淫书一遍,记大过十次”。

无独有偶,《聊斋志异》有“汤公”一条,是“道德家”的自述,也很像是假道学的“功过格”,在由生入死的瞬间,人一生的善恶都要像放录相带似的快进一遍,而这位汤公值得一记的最大“恶迹”竟然只是“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故事是他醒来之后自己编的,其人之虚伪矫饰历然如画。蒲老先生这篇文章如果不是意含讥讽,那就有些恶心了。

冥间的“功过册”就是人间“功过格”的翻版。道学先生们早请示、晚汇报,每天要拿出几个小时来斗私批修,再揪心撕肺地检讨批判一番,在今天看来,是很有些滑稽的,但在四十年前我们却力图把它普及成全民所有制,几乎达到“六亿神州尽道学”的境界了。

于是想到整整四十年前,我刚到农村做教员(说是初中,其实是“小学戴帽”),先参加一个教员学习班。一位老师发言,题目念出,令人骇异,是“狠批我的淫乱思想”。但听下去渐渐明白,他只是检查一件事,就是想把衣服上的布纽绊换成塑料钮扣而已。但他说“既有俊意,便有淫心”(“俊意”就是爱美的欲望吧?方音这句话念为“既有重意,便有硬兴”,虽然多次重复,还是听不懂,为此专门请教了发言者,所以才让我熟记至今),然后用当时的上纲上线法推演下去,起承转合,最后终于把自己推理成反革命坏分子(那时无论是什么犯,都要加上“反革命”三字的)。散会之后,我再见到这位发言者时颇为局促,盖怕这位“候补流氓犯”不好意思也。其实我真是多虑,因为此人不但绝无忸怩之态,而且很快便蒙领导安排为大会典型发言了。有人说,那最初的发言其实就是领导所策划。这倒也不必大加责难,因为当时的几十个讨论小组会都是面面相觑,冷清得实在让人难堪了。而大会之后的结果便是“激活”,再开小组会,每个发言者就都竞相“淫乱”起来了。

但如果以为我们小民那么容易就被修理成道学家的门徒,那就大错特错了。在那个禁欲的年代,人们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从刨白薯、打土坯到样板戏、讲用会,人们把双关联想运用得让中书君都要佩服。仅那个“淫”字就很能刺激想象(鄙同事說起时往往发出重音,一席话间,“硬”“硬”不止),从而不断地发挥、开掘,往往把一顿忆苦饭最后弄成八荤八素的大宴。先是有人低头吃吃窃笑,继而有人应和,于是渐渐把正题引入邪道,讨论便活泼起来,教育局的领导驾临到此,也只不过笑骂一句“操蛋鬼”以表示自己既不苟和也不禁止的立场,但心中也可能很是为自己的调控本领感到得意。在这时女同志往往有不必发言的特权,就是红着脸跑掉顺便溜走逛大街也没有人追究的。现在想起,四人帮一伙真是蠢蛋,蠢就蠢在真的以为普天下都让他们弄得舆论一律、思想一统,人人都成了机器人一号,岂不知人的天性和良知一样,都是不大容易被泯灭干净的。

于是继续发展,而更有一种冥簿叫“出恭看书之簿”,即凡有“三上”之癖者都要入册,大约是由专门在厕所蹲点的特务逐笔记下,最后阴司按其“厕筹”,夺其寿算。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初编》卷一“佘秋室学士”条云:

王取生死簿阅之,顾判官曰:“彼阳寿尚未终,何以勾至?”判官曰:“此人出恭看书,已夺其寿算矣。”王命取簿,则一册厚寸许,签书“出恭看书”四大字。[2]

看到此处,不禁骇然,我虽然只有一上之癖,却偏偏正是厕上!但窃思所以未提前被阎王接见之故,大约是因为如厕时从来不捧读圣贤之书,即是报纸也只看二手房广告的缘故吧。圣贤之书绝对不能入厕,这一点就是愚鲁小民也无须耳提即可明了。常见办公室同事惶惶然地在书堆中乱翻,那如果不是上级抽查,必是内急相催,此时你试着递上一本圣贤书,百分之百是要遭到峻拒的。而按诸葛恪鸡屎与鸡蛋“所出同耳”之例,那些只应在讲坛上宣示的心得肺得、高头讲章,自然也是不能入厕的。

不但古代,即是在我们“手不离红宝书”的年代,如厕时也遇到同类问题。曾见有一手高举另一手方便者,那动作虽然难度不大,却极难持久,绝非一般大众所能效仿,弄不好就一失手成千古恨。既然难乎为继,也就成了异类,而此人一入厕就高举,弄得正在方便之人忙手忙脚地紧跟,显然有诱人蹈入死地之嫌,于是便有人声而讨之,揭露此人意在让人把红宝书投于粪坑。好在他根红苗正,虽然其心叵测,但其情“朴素”,也就不了了之,可是这创举便也随之湮没。后来曾串联至南方一地,见街道上的公厕之外置一木桌,上铺红布,并有红纸提示,意谓供如厕者暂奉宝书于此。这设想的周到体贴极让人感动,可惜当时一些人不能稍忍忠爱之情,顺手牵走或以次换好的现象甚多,卒使善政未能“克终允德”,良可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