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烟不见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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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原在东京参谋本部内的大本营挪到广岛。“大本营将于13日前进至广岛”的公报,是以陆、海两相的名义签发的。

军队从广岛的宇品港用运输船运送,大本营推进至广岛,当天皇行幸到那里时,就意味着“御驾亲征”。

最强烈主张把大本营前移广岛的,就是伊藤博文首相。他的目标在于“使作战同外交一致”。

战地来的情报,到广岛可能比到东京稍微早一些,但各国公使馆都在东京,广岛在外交活动方面肯定是不方便的。伊藤首相立意在天皇亲征这一事实上,他想以此来统一舆论,提高士气。

公布宪法而召开帝国议会之后,甲论乙驳,从外部看来似乎是舆论极为混乱。清政府推测:日本国内舆论分裂,在军事上也不会有果断措施。只要忍耐一时,日本内部必然对立,势必难以进行战争。

伊藤知道这一点,认为有必要显示一下日本国内团结的巩固程度,以粉碎清政府的如意算盘。

明治天皇行幸到广岛是9月15日,正好是日军总攻平壤之日。广岛的行宫就是原来的第五师团司令部。平壤的捷报还没有传来,迎接圣驾的一百零一响礼炮似乎是战胜的预祝。

世界上的国家分成两类,强国和弱国,强国压迫弱国是理所当然的——门户开放以来,日本国民就是抱着这样的国家观。

闭关自守时代,日本是个落后国家,被划分在弱国一类里,因此不得不忍受缔结各种不平等条约的屈辱。开放以来,大约三十年间,日本朝着“文明开化”和“富国强兵”的目标全力奋进,要跻身强国之列。

由于在各个领域里惊人地欧化,“文明开化”收到了成效,终于同英国修改了条约。下一步是让全世界承认它“富国强兵”的实绩,那就是必须在战争中打胜仗。人们都觉得,对日本来说,在朝鲜同清军的冲突,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日本充满着活力,但战争的领导者希望国民的斗志燃烧得更旺盛些。宣扬司号兵之类,目的就在于此。

“大元帅陛下御驾亲征”,伊藤等人企图以此进一步燃起国民的战争狂热。大本营推进到广岛,从时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御驾亲征的兴奋劲头儿,由于平壤大捷而更加昂扬。

著名的俳人正冈子规当时写了俳句:

遍山野,月下三万骑。

千里月,遮眼马上望。

炮声止,月照山头腥。

阳历9月15日,正是阴历八月十六日,中秋节后的第一天。

在中国,中秋节是重要节日,也称作“团圆节”,是以满月之团圆喻家庭团圆,远离家乡的人在这一天要尽可能回家团圆。

在日本取这个“圆”的意思,做成赏月团子,在中国便是月饼。这一天的中心活动是摆设祭坛,祭祀月神。

月神被称为“太阴星君”,阴是阳的反面,所以,祭礼主要由妇女承担。供品除月饼外,还有瓜,一般都切成花瓣形。比起新年来,颇有女性节日的气氛。

中秋节后的第三天,阳历9月17日,平壤战败的消息传到北京。天津的李鸿章早几个小时接到了这一惨报。

穿过书房的窗户,李鸿章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这是个圆窗,庭院的一部分镶嵌在圆圈中。这个圆形使他想起三天前中秋赏月的情景。庭院的一角还残留着对中秋的惜别留恋之情——一堆灰烬。此刻李鸿章注视的就是它。

画着月神——太阴星君的纸叫“纸马”,因为上面也画着月神所骑的马。上古祭神时,杀马以做牺牲,到了近世用画着马的纸来代替。中秋祭祀完了,把纸马和纸钱一同烧掉。李鸿章官邸的庭院里,还残留着中秋之夜烧掉的纸马、纸钱的灰烬,那黑乎乎的颜色在白色砌石上特别醒目。

“不知北京对这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李鸿章自言自语。

傍晚时分,北京宫廷来电报,对他做出了决定:

李鸿章未能迅赴戎机,日久无功。命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

黄马褂就是在平壤战役中左宝贵临死前特意穿上的衣饰,因功而恩准穿用,受挫时便会像今天这样被撤销。

所谓花翎,是用孔雀的羽毛制成的,插在帽子后做装饰,也是视功劳而恩准。分为单眼花翎、双眼花翎和三眼花翎三种。用孔雀羽毛上的圆眼数来区别功劳,三眼花翎当然是最高的了。

黄马褂和花翎类似勋章,并不是平常随便穿戴的东西。

从这天起,李鸿章不能穿黄马褂了,连帽子上插饰的孔雀羽毛也得拔掉。这当然是一种处罚,但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名誉而已,无关痛痒。

接到上谕,李鸿章“哧哧”地笑了,对旁边的幕僚说:“免官解职岂不更好……”

罢我的官,谅你们也不敢——李鸿章遥想北京重臣会议的情景,心里暗自思量。战幕已经拉开,目前在中国,除了北洋军以外,能战斗的军队究竟有多少呢?没有北洋军参加,就无法进行战争,而北洋军只听从李鸿章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