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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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朝鲜人民来说,19世纪的外压来得缓慢而沉重,至少不像中国在鸦片战争中那样,受到闪电式打击。

19世纪初叶,朝鲜曾镇压过天主教,即所谓“辛酉邪狱”(1801年)。朝鲜天主教徒写信给法国传教士,要求给予军事援助,信被当局查获,开始了镇压。后来就不限于天主教,镇压对象扩大到天主教以外的异端思想方面。李氏朝鲜的正统思想是朱子之学。

明显地一边倒,是朝鲜自古以来的倾向。当儒学作为正统思想被承认后,佛教就日益衰落。共存是困难的。儒学也是朱子学派一边倒,把朱子学教条化,排斥其他学派。对异端的镇压使知识阶层也衰微了。

“辛酉邪狱”之后,知识阶层的抵抗销声匿迹,农民的暴动则特别引人注目。辛未年(1811年),由洪景来领导的叛乱在平安道兴起。这次起义虽被政府军镇压下去,但各地的民乱总是此起彼伏,没有间断过。开始时往往带有自发性和感情冲动性,到了后来就渐渐有理论和组织了。这时,正值朝鲜开始受到来自西方的冲击。

这一时期,充满了危机。1860年,崔济愚创建新兴宗教东学。从鸦片战争算起,已经过了二十年,中国正处于太平天国战争最激烈的时期。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是在两年前。这一年,英法联军占领北京,俄国占据乌苏里江以东的中国领土。日本的“樱田门外之变”,也发生在这一年。

崔济愚是庆尚北道庆州郡人,1824年生,初名福述,没落两班出身。所谓“两班”,即文班与武班,意指文武官员,属于李氏朝鲜的统治阶层。崔济愚自幼失去双亲,虽属两班,却处于贫穷之中。他精通汉学。结婚之后,移住妻家蔚山,后漂泊各地。1860年4月,年三十六岁,自称感悟了天主降临,创始东学。

对于来自西方的冲击,东方文明圈的人们说:“西洋的物质文明是优良的,但是,在精神文明方面,还得属东方。”这是最典型的论调,可以说是一种不服输的论调。崔济愚的想法超出了这种偏见。

崔济愚认为,印度的莫卧儿王朝灭亡了,中国的清朝也遭到西洋文明的致命打击,这绝不单单是物质的。光靠它,不可能发挥那么强大的力量。这里也有精神——“学”。正因为建立在西洋之学即西学的基础之上,西方才得以富强起来。所谓“学”,换言之就是精神文明。西学就是西洋的精神文明,其中自然也包括天主教。

为了不败于西洋,面对西学,就必须用东学来对抗,于是崔济愚创造出东学。他怕朝鲜民众被天主教拉去,当西洋的走卒,将朝鲜出卖给西洋,因而以朝鲜民间信仰为基础来提倡东学。他懂得夺取敌人的武器为我所用这一战术,东学之中除了儒、佛、道之外,还糅进天主教。

“人乃天”,“天心即人心”,这就是东学的信念。东学实质上带有浓厚的迷信倾向,但它却批判了朝鲜的门阀及嫡子、庶子的差别等。它的主张在很多方面获得没落两班的共鸣,那些追求现世利益的民众也非常欢迎。

东学迅速扩展开来。任何时候,苦恼着的人们都想从宗教中得到解脱。但是,李氏朝鲜的上层人物却为东学能纠集如此众多的人而感到不安,便想趁东学还没成为庞大的叛乱组织之前,早早地把它处理掉。1864年,东学的教祖崔济愚因“左道惑民”之罪被逮捕处死。

古代尊崇右道,谓之正道。左道是不正之道,即邪道。“左道术”就是妖术。意思是崔济愚扩大邪教,迷惑民众,是理当问斩的。

教祖被杀,反而使东学的人们更发愤图强。崔济愚虽死,东学的势力却仍在向前发展,特别在妇孺中,传教速度惊人。二代教祖崔时亨,贫农出身,创始者殉难后,曾一度逃往大白山中,但仍致力于传教。镇压反而锻炼了东学组织。

崔时亨接受教训,打算将东学组织改成纯宗教的团体,去掉一切政治色彩。他刊行了第一代教祖的遗文《东经大全》,本心是想把东学限制在一定的框框之内。然而,刊行遗文,客观上就是为始祖申冤,是政治性的。崔时亨做事小心谨慎,仍不能完全脱离政治,终于酿成悲剧。

在东学组织中,与崔时亨相反,有些人希望把东学的政治色彩弄得浓浓的,以便为教祖申冤。他们开展运动,认为不动员民众向当权者进逼,效果就不显著。崔时亨本人则希望避免同当权者摩擦,在动员民众方面不积极。东学组织已经壮大,尽管他是第二代教祖,一个人的意见也左右不了整体的活动。热衷于东学政治化的领袖是全琫准。

全琫准生于1854年,比崔时亨小二十七岁。不能说年轻就过激,他的确是个热血男儿,但使他倾向于过激的却另有理由。他出生在农村的书香门第,当然,这书香门第只不过是低级官员的家庭。他的激烈禀性,可能是家族的传统。父亲全彰赫痛恨中央任命的郡守横征暴敛,袭击官府,死于杖刑之下。全琫准目睹那种惨状,自然在心底炽烈地燃烧着对权势的憎恨之情。加入东学组织后,对于崔时亨的温和态度,他非常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