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缅甸掠影

“丹麦和爱尔兰?两个地方都去?在满满当当的欧洲旅游行程上,这必然是无谓浪费的重复体验。我实在看不出这两个小国有什么显著区别。两国都位于北方,潮湿多雨,并且处于同一纬度;两国都以乳制品多产出口而知名;两国都与世无争,都信奉基督教。何必浪费我的时间,这两个国家还去游览上不止一个?何不扔枚硬币看是正面还是反面来决定挑哪一个去就好?”这番存在于我臆想之中,出自信息不全面的西藏游客对他的日本旅行代理商所做出的反驳回答,足以说明西方游客倘若打算用掷硬币的形式来决定究竟去泰国,还是缅甸的话,他的决断该有多大的谬误。幸好我没有犯下这个易犯而又低级的错误。我挤出时间——尽管都太短了—前去亲眼看看两个国家。因此,我可以充分地记下二者的相似点:两国均信奉小乘佛教,都与世无争,相对东亚国家而言,人口密度都较低。两国均出口大米,都位于热带。不过,等人一一记下这些共同特点,他也将会因为列举出林林总总的不同点和对照而倍感绝望。

举例来说,在小乘佛教僧侣千篇一律的僧袍下,究竟隐藏着多大的差异呢?在泰国,身着这种高贵服饰的必须是既有寺庙的神职人员。泰国僧侣只要安分守己,服从当局,就能备受尊重,保持体面。在泰国,政府控制着僧伽(1)(僧侣的组织)。在缅甸,僧侣的地位和性情让历史学家想起了公元5世纪基督教的埃及。和任何时期、任何地区的任何同类组织一样,兄弟会包括苦行僧、哲学家和圣人,但同样也包括堪比引发拜占庭驻亚历山大总督梦魇的“动乱僧侣”。一群暴动的僧侣可能突然猛地脱掉黄色僧袍,抄起木棒、刀剑、手枪,甚至手榴弹开始战斗。有触犯如下戒律或其他没那么明目张胆的不端行为的缅甸僧人——比如去挣钱或者频繁光顾影院之类的,要让他们守规矩并不容易。正如他们世俗生活中的国民一样,缅甸僧人通常都遵守清规戒律,朴素庄严,但可能突然间变得狂暴激烈,蓄意复仇。至于免去行为不端的僧侣的圣职,此举对其一众高阶僧侣而言相当危险,他们发现通过联合起来进行抵制,以期该僧侣最终自行免职、悄然离去,这样做要来得保险些。

这样的事态可能表明,缅甸僧人不像他们的泰国同道那样,是他们领袖心悦诚服的追随者。不过任何这类结论都易使人产生误解。在泰国,佛教正派体面;在缅甸则生机勃勃。今日缅甸,正如拜占庭时期的埃及,僧侣生活可谓充满矛盾,既令人愤慨,又富于启发——既是绊脚石,与此同时又是灵感源泉。当一些僧人为他们的僧袍抹黑之时,其他僧人都在重振上座部(他们不接受小乘佛教——“小道”的绰号,那是与其对立、自称为“大道”或者大乘的北传佛教对该南传佛教的贬称)。这些缅甸的佛教复兴主义者相信,佛祖悉达多·乔达摩真正的思想实乃当今世界精神危机的救治疗方。两年前他们采取的第一步措施,便是召开五个小乘佛教国家——缅甸、泰国、柬埔寨、老挝和锡兰僧侣代表的结集(2)。长老们聚集一堂,取得了一项巨大的知识合作成果:他们发布了南传佛教巴利文经典三藏(3)新的校订本。经文卷帙浩繁,洋洋洒洒42卷。我看着经卷在印刷机上印刷出来并装订成册,那印刷机正是结集之后遗留下来的财产。这些经卷正在流传往世界各地,得到弘法僧人的遵从。大乘佛教目前处于低潮的日本,是南传佛教复兴主义者投以目光的弘法区域之一。

对佛祖哲学思想的热忱并不局限于僧侣范围内,同样也有热心的俗家弟子,包括在英国和本土接受过现代世俗教育的律师、公职文官和商人。不过,这一古印度的哲学流派,就像古希腊的学派一样,只为精英而存在。为了胜任这一艰巨的宗教事业,人除了要品行端正、严于律己之外,还必须具备相当高的知识水平和学术训练。凡夫俗子(佛教并不承认“自己”或“灵魂”的存在)通过外在行为表达他们的虔诚敬意的方式,就灵性而言在佛祖看来恐怕不名一文,甚至得不偿失。比方说仰光结集期间举行多场会谈的人工大山洞(为此类结集而按照传统造型布设的山洞)内,数千热心信徒借涌入山洞听道以求积德。其余的自愿捐助团体自发联合起来,为了世界和平或者普度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而建造新的佛塔或者佛祖塑像。最贫困的人也能以竹子为框、沙子填充,建造一座小佛塔,或者敬献一枝香烛、一束线香或者一捧花朵。宗教,从超凡脱俗的冥思到司空见惯的迷信,在全方位的层面上,是缅甸社会和各个知识阶层都孜孜以求、奋斗不倦且成就斐然的领域。他们无怨无悔,将全部身心奉献给宗教,而无常的婆娑世界仍一如既往,罔顾短暂寄居其间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