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人树之战

从墨西哥来到柬埔寨的游客,初见莽莽林海包围下的大片吴哥废墟,恐怕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正如帕伦克以及其他位于墨西哥西南方和危地马拉的玛雅遗址,吴哥也是森林包抄环绕下公共建筑群的汇集之所。尽管在地理上彼此相隔着辽阔的太平洋,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两者之间存在任何历史关联,但吴哥和帕伦克这两组地处热带,都遭到弃绝的历史遗迹之间,存在着一种确凿无疑的相近之处。不过,初看之下,周围的森林并不太相似。群山上的森林高踞俯瞰着墨西哥帕伦克,感觉像一座居心叵测的温室大教堂,你一踏入最外层的那排枝桠树干范围,天空就被交错成荫的树冠遮蔽住了。目力有所不逮的那一层荫蔽枝叶之上,阳光灿烂,群猴高啸低吟,声音有如狮吼虎哮一般,但你看不到猴子的踪影,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从天而降的不是一道道阳光,而是垂荡下来的攀缘植物,有可能像蛇缠绞住似的抓牢人类闯入者。空气凝滞闷热,让人不由气喘吁吁。比起这样的墨西哥噩梦,柬埔寨林地似乎毫无恶意。此处并非原始森林,这里的树都只是次生树,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坦诚大方地承认自己是新贵。在吴哥,你可以径直透过树梢一眼看到天空;凉爽的12月间,脚下的厚厚一层褐色落叶给北欧人一种回到家乡的错觉,只要品种珍稀的棕榄树没有冷不丁地跃入眼帘。在墨西哥,你几乎可以到处看到攀缘植物爬过道路,覆满石造的建筑。在吴哥,最重要的遗迹看起来都安之若素,昂首屹立其中。

但这样的第一印象都是假象,都是近期前来抢救这些中世纪人民杰作的现代考古学家们凭着神奇的本领一手制造出来的。考古学家俨然创造了奇迹,用其专业术语而言,叫“原物归位”(1)。这个源自希腊语的词汇意为“重建”,实际上,一批满腔热忱的考古学家已经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重新建立起了柬埔寨的古迹。技巧之精细入微,就好比将小块拼图拼到一起似的。将同一遗迹经过考古学家不计报酬全情投入修复前后的照片并排陈列,会叫人直揉搓起双眼:这真可能是同一对象的两张照片吗?惊诧至此,不由让人揣度猜测想必事实和表面不是一回事。姑且让我们前去参观吴哥的一座寺庙,那里还没应用上“原物归位”的技术。有何发现呢?我们发现,一场残暴野蛮的战斗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看看那棵庞然大树,活像一只黑豹,猛扑到这座郁郁寡欢的建筑背上,用它残暴无情的利爪将猎物撕成碎片。那棵树是慢动作之下不折不扣的食肉动物。将其持续暴露在胶片摄像机镜头前一百年时间,然后把机器加速到能将一个世纪的过程在一分钟内展映出来,你便会发现这棵黑豹般的大树敏捷而又凶残地扑向它的猎物。现在再看看寺庙围场的外部门户:一株幼苗在门楼屋顶上植下根来,已经逐渐增长成一条巨蚺,茎干之多堪比印度教神明的手脚。这里半打须根垂直倾泻而下,径直扎入曾经是牛车和大象过道的地面;其他根茎则蜿蜒缠绕在四周墙上,把墙碾碎成一堆不成形状的碎石瓦砾;还有些根茎恰好一拥而上,穿透围墙,在曾经严丝合缝的石块间开辟出道路;还有一些在原地拧绞出了单个石块,盘绕着举起石块来,仿佛是它们正待吞食的猎物。这番景象是如此可怕;争斗是如此残酷无情,比起这些经由石匠和雕塑家双手躬亲教化的石块,显而易见,野兽般的树木占据了上风。战斗的过程展现了自然的力量,但反过来,也显示了人类的力量;因为目前的战斗是自然的反攻,她曾经败在人类对手之下,现在她为此展开了复仇。

既然都已经揭开了看似平白无害的柬埔寨森林其潜在兽性的面目,那么可以清楚地看出,东南亚高棉文明的成就显然和中美洲的玛雅文明一样伟大。这些雄伟建筑的建造者须得由农业生产的剩余粮食来供养,土地和建筑工地首先要清理好,然后要长期保持不受与之势不两立的丛林的侵袭。一旦人类有所松懈,丛林就会夺回原本属于它的土地,将人类的杰作埋入遗忘之穴;所幸我们当今的考古学家已将其从中抢救了出来。

但为什么人类松懈了掌控呢?如果能够击退丛林,开辟这些土地,并且规划建造出这些宏伟壮观的建筑,那为什么不继续发扬壮大呢?答案就显示在遍布吴哥窟四方院最外围四周墙壁顶端和贝雍寺(四边形的吴哥王城的中心点)的雕饰上。这些精美的浅浮雕描绘了一些日常生活的场景,但更多的是宗教仪式和政治激辩的场景,不过首要的主题还是战争。从巨大城墙的两头开始,军队自相反方向行进而来。起初一切风平浪静,井然有序:纵队成列的步兵团、庞大的双轮战车队、骑兵们和大象群。但当对立的两军短兵相接,场景就开始混乱不堪,战士们的脸庞变得狂躁不安。此处的场景是一群群囚犯遭到国王棒打,甚至更糟的是,惨受折磨致死。他们身上敲满了长钉,被钉在十字架上处以死刑。定制这件纪实雕塑品的国王以及奉命着手制作的艺术家,正如早于他们两千年的亚述人那样,对于将自身暴行定格保存以实现不朽显然乐在其中。高棉文明与之前以及之后的众多其他文明一样,沉湎于这些疯狂的罪行而最终自我毁灭。人类自作孽让掠夺成性的树木找到机会,向人类的智慧结晶发起复仇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