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黛玉的不“醋”(第2/3页)

什么样的变化呢?那就是——宝公子在明媒正娶之前,已暂且不便公开地拥有着一个性实习对象了。只要宝公子想那回子事,袭人肯定是不但乐于奉献,而且是她必须那样的义务。一倍多的“工资”不是白涨的。如果说平素有点少心无肠的史湘云并不思考这么多,一向小心眼惯了的林黛玉也根本没多想,似乎令人不解。小心眼不就是凡事往别人并不多想的细处去多想吗?怎么竟也欣然相陪了前往,一块儿去道喜呢?史、黛两个到了宝玉处,“正见宝玉穿了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湘云毕竟厚道,怕黛玉“醋”起来,又取笑宝钗,急找个借口扯她走了。而“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

看林黛玉,那会儿又是何等的敏感!

然哉。黛玉的“醋”和敏感,是专对着宝钗的。至于袭人,无论与宝玉关系怎样,她都是不“醋”的。《红楼梦》全书,无一笔哪怕仅仅点到过黛玉对袭人“醋”。宝钗也不曾“醋”袭人。非但不“醋”,还心怀着多种的好感。

于是局面成了这样——与宝哥哥最形影不离、朝夕相处者,非别个,袭人也;呵暖呵寒,侍起侍眠者,亦袭人也;陪聊伴谈,推心置腹,甚而最经常亲使性子娇作嗔者,还是袭人。就连袭人的名字,都是宝公子给起的。“花袭人”——这名字起的,就足以证明她是很受宝玉爱悦的人儿。事实上也正是那样。钗、黛二位姑娘因了宝玉心照不宣地争情夺意之战还没拉开序幕之前,人家宝公子已与花袭人初试了云雨情了。那可是林黛玉进了贾府以后,已与宝哥哥相互吸引着了的事。说明了什么呢?爱不是最自私的一种儿女情吗?怎么这最自私里边,竟容了袭人的一份偏得呢?尤其在最希望和要求百分之百占有的黛玉这一方,不是太显得异乎寻常地大量了吗?

也许,在黛玉的头脑中,思想和王夫人们是一致的——袭人毕竟是服侍宝哥哥的,又一向服侍得好,爱竹及笋,所以不“醋”。

也许,那黛玉情窦初开,对爱的需求,更主要地痴迷于一个“情”字。百分之百的占有愿望,也更集中地体现于一个“情”字。恰在“情”字上,自信袭人绝对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至于性的方面,反而忽略。故即使袭人对宝玉由侍起侍眠发展到奉体于枕席,也是不甚在意的。虽然,她和宝哥哥两个偷看《西厢记》,也曾羞得脸儿绯红,显然对性事也是心有向往的。

也许……

但无论有多少也许,这么一个“也许”,怕是怎么绕也绕不开的,便是在林黛玉的观念之中,对于男人包括她所知爱的宝哥哥纳妾甚而婚前拥有性实习对象这种事,是与当时的普通女子们一样持认可态度的。并且,她头脑中也许还存在着相当根深蒂固的等级意识。她的认可态度,是由当时贵族们的生活形态所决定的,无须析究。她头脑中的等级意识,虽也无须析究,却很值得一评。而且,是历来的“红”学家、评“红”家们不曾评到的。

分明,在她眼里,袭人左不过就是个丫鬟,是个下人。故袭人对宝玉怎样,宝玉对袭人怎样,左不过是下人与主子、主子与下人的一种关系罢了。即使那一种关系发展到了在肉体方面的不清不白暧暧昧昧,也还是一种主子与下人的关系。无论宝玉娶了她自己,或宝钗,或竟娶了她俩以外的哪一个,袭人迟早注定了都将是宝玉的妾,这一点,大观园上上下下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黛玉也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竟多么迟钝。但即使做了妾,也还是由下人“提升”了的一个妾啊!

所以,宝钗之容袭人,体现着一种上人对下人的怀柔,一种“统战”,一种团结,一种变不利为有利的思想方法。而黛玉之容袭人,则体现着一种上人对下人的不屑,一种漠视,一种不在一个层面上不值得一“醋”的上人姿态。

故可以想象,设若宝玉果而娶了黛玉,袭人即使为妾,那日子也肯定是不怎么好过的,也肯定是不如平儿的。凤姐对平儿也是“醋”的,但毕竟视平儿为心腹。黛玉对袭人,则也许连凤姐对平儿那样也做不到。她可能干脆连袭人是妾的角色也不考虑,依旧地只将袭人当使唤丫鬟对待。

黛玉确乎是令人同情的。自从她的父亲也死了,她在大观园里的处境,也确乎近似着寄人篱下了。她的清高决定了她在下人中绝不笼络心腹。她幽闭的性情决定了她内心是异常孤独的。只有宝玉是她在大观园里的精神依托。也只有宝玉配是她未来人生的依托。起码以她的标准来衡量是那样。而宝钗,另一个与她处在同一等级坐标线上,但人气却比她旺得多的小女子,会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宝哥哥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