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族与民主之间:英国混合宪制的没落与军事-工业共同体的成长(第3/6页)

1884年格莱斯顿改革为“不出代议士就不纳税”的有产阶级选举制钉下了第一颗棺材上的钉子,此后,有产者纳税人将永远成为选民团中的少数派。由有产阶级纳税人选出的小众国会基于自身利益,自然恐惧国家预算膨胀及税负增加,是自由主义最好的盟友。普选型大众民主实现了托克维尔的警告:多数穷人将从国家订货增长拉动的经济繁荣、就业增加中获益,而为赋税增加而买单的少数富人螳臂无力当车。军国主义的大门自此打开,任何公正的历史学家都难以否认:正是大众民主扮演了“洪太尉误走妖魔”的角色,以善心铺平了通向世界大战之路。风云人物费希尔(此刻不过海军上校,朴次茅斯海军炮术学校司令官)正是在这一年初试牛刀,为伍利芝兵工厂的设备更新大上条陈(一切开支归于以大众民主分水岭而名垂竹帛的《1884年格莱斯顿预算案》)。不过,维持伍利芝兵工厂与民间企业的公平竞争仍是他的基本初发点,法德两国的战略家大概不会受这样明确的价值偏好牵制。

以皇家海军为例,1884年破天荒的一千万英镑预算迅速膨胀为1904年的三千五百万镑,冲向1914年的四千八百万镑,此间物价基本平稳。1913年,英国本土劳动力的六分之一依靠海军承包为生。当年罗马军团主宰三大洲时,为军团服务的人口从未超出帝国劳动力的二十分之一,已经足以构成操纵国运的核心利益集团了。费希尔军工体制对官僚主义的不信任及对公平竞争理论(即1886年承诺:海军军械局有权向私营厂商购买任何产品,只要比皇家兵工厂交货更快或保价更廉。此时的海军军械局长正是费希尔本人)的留恋可以说为英国免疫了一切分利集团中最危险的一种。当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承诺为初始条件敏感性[12]、路径依赖理论提供了活证据,奠定了私营军火商对皇家兵工厂的长期优势。由于战舰装备代表了当时的高新科技,巨型后膛炮、炮塔及其他复杂设备无不需要巨额预付资本,大规模技术升级需要研发基金——风险投资尚不计入,以规模经济保证利润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皇家兵工厂以本国政府为唯一买家,市场天然狭窄,不能推行大规模生产,成本相应上扬,不能与那些(不爱国地)为全世界市场生产的民营企业作有效竞争。此类劣势尚有循环扩大之势,海军当局日益倾向于简捷而可靠地购买阿姆斯特朗公司或维克斯公司的现成产品,不乐于拨款等待皇家军工厂缓慢、昂贵而不可靠的开发项目。其结果,20世纪前三分之一的军事技术革命与皇家军工厂无缘。于是,1886年游戏规则为皇家海军与民间企业的长期合作模式确定了轨道,从此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国有重工业利益集团挟制国家命运的乌云又一次远离北海,飘向欧亚内陆。

伍利芝兵工厂与皇家海军造船厂仍然为军备升级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他们很少进行重大技术革新。极少数的例外,如怀特黑德的自行鱼雷,是在发明者已经完成研制工作后,出于爱国心将发明奉献给陛下的海军部,才交由伍利芝生产的。倘若发明人援引专利法,自组公司生产,或高价售予民间企业生产,伍利芝也无可奈何。事实上,大多数发明家都作了后一种选择,如同名机关枪的发明者马克辛爵士及其公司。与常见的政府以国家利益为词接管私营企业相反,一再出现政府军火专家弃官下海自制军火或投入私人军火公司任要职的场面。如海军上校阿斯特利·库柏·基爵士成为新建的诺敦费尔德公司董事长,海军上将柏西·斯科特爵士将业余发明出售给维克斯公司,海军上校安德鲁·诺布尔投入阿姆斯特朗公司,最终升任该公司领导人。此类行为模式在某些国家必然引起叛国罪审判,尤其是上述私人企业经常将新式武器售予外国,包括那些对英国远不是友好的外国。然而在英国却成为官民良性互动的典范,使得军方获取新武器的速度比自行生产更快,在研发过程中扮演了一个特别重要角色的授意技术尤其有赖于此。

所谓“授意技术”,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反馈回路,军方为私营公司提供必要的保证,军方技术专家为新武器性能提出具体要求,由公司工程师自行设计,公司自行生产。因而就结局而言,发明是有计划的。战略与战术计划决定了武器发明而不是相反。高风险、零星产生的个人发明家模式显然不能因应全民战争的需要。随着开发成本锐升,发明家日益让位于集体发明流水线。速射炮的发明就是这一模式的例证。费希尔的密友瓦瑟尔对这一武器设计起了关键作用,而最终成品的改良有赖于诺敦费尔德公司与阿姆斯特朗公司的竞争。军方专家完全可能独立完成最初设计,但皇家兵工厂很难做到两家私营公司为争胜而实现的多重改版。仅在1894—1914这十年时间内,皇家海军舰只的航行时速提高了一倍以上,为费希尔体系作了极为有利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