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魏多名儒,河朔尽夷狄(第2/3页)

于是,太宗朝之六胡州,仍近于南单于、北朝,蛮族贵族组织与夏人宗族集团仅为地理重叠。玄宗朝之河北藩镇,蛮族浪人雇佣兵散沙与华人流氓无产者散沙合流,排挤门第士大夫。当武周革命,寒人抬头之势、河北习武胡化、江南诗赋进士,皆足以破经学、门第垄断学统政统之局。进士(李卫公所谓浮薄)贵而明经贱,诗赋盛而经义衰,即河北门第士大夫丧失其文治势力,江南平民士大夫(赵宋新儒家之阶级前世)代兴。胡汉雇佣兵集团(受唐室政令唆使)进据地方利源培养军事化社会(五代藩镇之阶级前世),即河北门第士大夫丧失其地方势力,抛弃根本,依附二京官僚系统(日益为科举侵夺之)残余位置,终与二京同归于尽。

蕃将出身为浪人而利益在官职,绝不同于属国君长以部落封建贵族兼任帝国士人官僚。自身无宗族,无所爱于门第;无成国之制,无需社会合作者;发迹依据个人才艺、勇力,天然为军功平等主义者。昭义[93]之治,即科举文才平等主义之军事版,以定期定则之全民武勇考试为镇本。不合格,为民供饷;合格,为军食饷;有功者,为长官。耕战之外,不容其余社会阶级存在,经学乃何物哉?儒士若有残存者,当如葛鸦儿诗之可怜。经学旧族仅有选择,不外二者:迁洛者接受进士科文才平等主义,自身亦丧失地方根基及组织资源,渐次沦于寒人本无郡望或假冒郡望者之列;留乡者武化、胡化而弃其儒学出身。两害相权,门第多取迁洛,卫公(李靖)即是。虽然苟存阶级个性于本朝,终不能逃易代之劫,此无根失根阶级之宿命。

天保改制之先,河北世族各拥部曲私军,军事质量远不及六镇胡骑,然保持“集体谈判能力”,确有余裕。苟无东齐士大夫之“还军于国、还政于文”,兵戈不止,大一统难期。彼辈既以政治联姻分享隋唐盛大光昌于先,自不得不分享佣兵凌辱文治之衰运于后,同受蚕食,同归于尽。

中世系于经学,北国系于门第。门第尽,则世运衰。近世开于天水,新儒出自寒人,官家仰命东南。北土完全丧失一切社会组织及中间阶级,小农散沙直面君威,社会经济文化有赖于自组织者,如郑卫陈蔡之水网、滑相殷海之实业、齐鲁赵魏之私学,次第残破。北国垂亡,渐成化外,王船山视为礼义扫尽、蛮夷不若、流毒天下之流寇乐园。晚期华夏之余命,递于两浙绅粮之手,以待末劫。

附注一:

唐家明经、进士二科,兼阶级、地理意义,非仅题型有异,明经填空而已。太原明经狄仁杰岂幼儿园哉?实则此道为追认山东经学世家既有之地位设。彼辈之学因袭东京之旧,无所发明,然其免费提供地方、朝廷及社会之服务,尚无可以替代者。此类服务皆公益性,无需学术能力或文学才华,高度仰仗历史经验、门风家教,不能见于纸上。人类历史最近于此者,即罗马卸任哲人行政官或英国太平绅士。李卫公以为科举于此辈不公,且乎有文无质、有虚无实、长浮薄而退长厚,不利于国,即此义。至于进士,纯系个人主义灵才测验,寒人南士舍此无出路,所培养者乃有才无根之高度个人主义者,尤利于平等化、散沙化。进士终为主流,即专制平等主义夷平最后障碍,乃有呼之为“封建护法者”。西欧去封建未远,阶级团体主义受个人主义侵蚀较轻,社会组织资源较厚,团结力较强,是以能用阶级社会之组织力优势凌专制平等主义之无阶级散沙社会。浅人不察,张冠李戴,乃有呼之为“个人主义压迫集体主义者”。

附注二:

用蕃兵,即侵夺府兵(关陇门第政治基地);开进士,即侵夺经学世族(山东门第政治基地),皆破坏中世社会基础以扩充君主个人权力之革命行动,特文武有别而已。皇室身兼首要革命家及最大平等主义者,素为国史一大特色,不限于唐。

附注三:

蕃将佣兵有私属性质,同于后妃、宦官,非如儒臣、府兵社稷之臣,故“我胡人也,忠一人耳”。以内廷私属排斥正途重臣,元首政治行政集权固有之病,无药可治,唐家特殊之处仅在其开边黩武主义突出,蕃将乃成军事主流。不尚开边列朝,外戚宦官夺外朝为行政主流亦无二致。元老院败,则元首家奴权重。总统集权,则有国安顾问基辛格凌国务卿罗杰斯。水门事件实为守卫国会政治,抵制罗马化之后卫战。开边黩武于外—元首政治行政集权—破坏国内宪政,如影随形。“不赏边功防黩武”,儒者社稷之忠也。

附注四:

东京士大夫变“政治型”为“经济型”,大兴田园经营之风,魏晋六朝因之。虽有均田之名,实大乱之后,以无主荒地优惠招民垦熟而已,能垦者即可割其半为私田以代佣直,子孙永保,非均也。魏复古视为东方专制根基之水利,大抵非朝廷所为,而系地方大姓组织经理。大姓亡,小农无财无力无组织保持,流官无爱于任地,短任亦无力筹划“可持续发展”,是以一退千里。北国原系诸夏之膏腴奥区 [94];宋卫儒墨纵横,郁郁乎文;齐鲁衣被天下,泱泱者大。汉魏名士谋臣之乡,北朝隋唐儒林之桢干,竟化为梁山刀会粗豪不文之所、流寇拳民之温床、通国之祸源。唯以平等—阶级论,红日之下散沙高度平等确已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