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理性与社会(第6/7页)

不管是弗洛伊德派还是非弗洛伊德派,是个人性还是社会性,心理学所注意的不是人类如何推理,而是他们的推理能力对于他们的行为影响有多大。在这样做时,它往往以两种方式反映这个大众的政治和经济时代。这两种方式都非常重要:一种是借由勒庞(Le Bon,1841—1931)、塔尔德(Tarde,1843—1904)和特罗特(Trotter,1872—1939)等有意反民主的“群众心理学”,这些人主张,在群聚的民众当中,所有人都会失去理性行为;另一种方式是通过广告业。广告业对心理学的热衷是众人皆知的,这门行业早就发现不能用论理的方式来卖肥皂。谈论广告心理学的著作,1909年以前便已问世。然而,多半是以个人为对象的心理学,不必与一个演变中的社会的各种问题纠缠不清。变了形的社会学则不然。

社会学或许是我们这个时期社会科学最富创意的产物。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努力钻研构成本书主要内容的那些历史性变化的最重要的尝试。因为,该领域最著名代表人物全神贯注的基本问题便是政治性问题。在过去,社会的凝聚是出于习俗和传统上对宇宙秩序的接受,这样的秩序通常是由某种宗教认可,并一度赋予社会服从和规则的正当理由。可是,这种情形已成往事。那么,如今社会该如何凝聚?在这样的情况下,各社会如何发挥政治体系般的功能?简而言之,一个社会如何应付民主化和大众文化无法预知而且使人烦恼的后果?或者,更广泛地说,它如何应付资产阶级社会演化的后果,这种演化,看来似乎正要导出另一种社会?这一组问题,使得今人眼中的社会学创造者,有别于那些受到孔德和斯宾塞启发而现今大半被遗忘的实证主义演化论者(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第2节)。在此之前,后者代表了社会学。

新社会学不是一门已确立甚或有严格定义的学科,日后也不曾对它的确切内容达成国际性的一致意见。最多,只是在这个时期的某些欧洲国家出现了一个类似的学术“领域”。它围绕着少数几个人、几种期刊、几个学会乃至几个大学讲座发展,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法国的涂尔干和德国的韦伯。只有在美洲,尤其是美国,冠上社会学家称号的人才比较多。事实上,许多现在被划归为社会学的作品,其作者皆以其他科目的学者自居:凡勃伦自视为经济学家,厄恩斯特·特勒尔奇(Ernst Troeltsch,1865—1923)自视为神学家,帕累托自认是经济学家,莫斯卡自以为是政治科学家,甚至克罗齐也以哲学家自居。赋予这个领域某种一致性的,是想要了解社会的企图,而这个社会已无法再通过自由主义的经济和政治理论来了解。然而,不像社会学较后时期的风气,在这一时期它所注意的主要是如何遏制改变而非如何进行转变,更别提彻底改革社会。因此,它与马克思的关系亦不甚明确。在今天,马克思往往和涂尔干及韦伯共同被视为20世纪社会学的开山鼻祖,但是他的信徒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标签。正如当代一位德国学者所云:“暂且不说他的学说的实际后果,以及其追随者的组织,即使从科学的观点来看,马克思所打下的结,我们也必须花很大的气力才能解开。”[24]

某些新社会学的从业者,将注意力集中于各社会的实际运作,以区别于自由主义理论对它们的假定。因而,在今日被称为“政治社会学”的领域,便产生了大量的出版物,这些出版物多半是以新兴选举式民主政治和民众运动的经验为基础(莫斯卡、帕累托、米歇尔斯、韦布夫妇)。有的集中讨论社会的凝聚力量,这些力量足以抵挡因阶级群体冲突所产生的社会分裂;有的则将焦点放在自由社会将人类贬为一群分散迷惑的无根个人的倾向(社会的反常状态)。因此,像韦伯和涂尔干这类最杰出的思想家,即使他们几乎都持不可知论和无神论的立场,也全神贯注于宗教现象。他们主张所有的社会既不需要宗教,也不需要具有相同功能的事物来维持它们的结构,而且所有的宗教成分都可在澳大利亚原住民的仪式中找到,澳大利亚原住民在当时被视为是人类婴孩时期的残余(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第2节)。相反,在帝国主义的协助及要求下,人类学家得以就近研究的原始野蛮部落,此时已不再被视为过去演化阶段的展示,而被视为具有实际功能的社会制度。

但是,不论各社会结构和凝聚力的性质为何,新社会主义都无法避免人类历史演化的问题。事实上,社会演化仍然是人类学的核心。资产阶级社会由哪儿来,又将到哪儿去,这个问题对韦伯的重要性并不亚于对马克思主义者,而两者所持的理由也相仿。因为韦伯、涂尔干和帕累托这三个不同程度的自由主义怀疑论者,都将全副精力贯注于新兴社会主义运动,并且想借着从更普遍的观点来描述社会演化,以反驳马克思,或者说是反驳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我们可以说他们正在想方设法对马克思式的问题提出非马克思式的答案。这个现象在涂尔干身上最不明显,因为在法国,马克思除了为旧日激进民主主义者和巴黎公社分子的革命学说提供略带红色的色彩以外,并没有什么影响力。在意大利,帕累托(在后人的记忆中,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数理经济学家)接受了阶级斗争学说,但是认为它不会导致所有统治阶级的覆灭,只会使一批统治精英取代另一批精英分子。在德国,韦伯被称为“资产阶级的马克思”,因为他接手了非常多的马克思式的问题,并以不同于“历史唯物论”的方法加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