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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艺术的较早阶段并不一定都很容易回溯。在19世纪晚期的某一个时刻,群众大量拥向迅速增长中的大城市,一方面为通俗戏剧娱乐打开了有利市场,一方面也在城市中占领了属于他们的特殊区域。狂放不羁的流浪者和艺术家也觉得这些区域极富吸引力,如蒙马特区和施瓦宾区。因此,传统的通俗娱乐形式被修改、转型和专业化,并随之产生了通俗艺术的原始创作形式。

当然,高雅文化圈,或者更准确地说,高雅文化圈的狂放边缘,也察觉到这些大城市娱乐区的通俗戏剧圈。富于冒险精神的年轻人、先锋派或艺术浪子、性叛逆者,一直赞助拳师、赛马骑师和舞蹈家的上等阶级纨绔子弟,在这些不体面的环境中感到万分自如。事实上,在巴黎,这些通俗的成分被塑造成蒙马特区的助兴歌舞和表演文化,这些表演主要是受惠于社会名流、旅客和知识分子。而其最伟大的归化者——贵族画家劳特雷克——更在其大幅广告和石版画中,使这些表演永垂不朽。先锋派资产阶级的下层文化,也在中欧表现出发展的迹象。但是在英国,自19世纪80年代以来深受唯美主义知识分子欣赏的杂耍戏院,却比较名副其实地是以通俗听众和观众为对象。知识分子对它们的赞美是公正的。不久之后,电影便会将英国穷人娱乐界的一位人物,转化为20世纪上半期最受大家赞赏的艺术家——卓别林(Charlie Chaplin,1889—1977)。

在比较一般的通俗娱乐层次,或是穷人提供的娱乐——酒店、舞厅、有人驻唱的饭馆和妓院,国际性的音乐革新在19世纪末开始出现。这些革新的溢出国界和漂洋过海,部分是通过旅游和音乐舞台的媒介,主要是借由在公共场合跳交际舞的新风气。有些只限于在本地流行,如当时正处于黄金时代的那不勒斯民谣(canzone)。另一些具有较大扩张力的,则在1914年前进入到欧洲上流社会,例如安达卢西亚的弗拉门戈舞(flamenco,19世纪80年代以后西班牙的平民知识分子热切地予以接纳),或布宜诺斯艾利斯妓院区的产物——探戈舞。这些异国情调和平民创作,后来都不及北美非洲裔的音乐风格那般辉煌并享有世界声誉。这种风格(又是通过舞台、商业化的通俗音乐以及交际舞)在1914年时已经横渡大洋。它们与大城市中的半上流社会(demi-monde)艺术相融合,偶尔也得到落魄狂放之士的支援和高级业余人士的欢呼致敬。它们是民俗艺术的都市对应物,现在已形成商业化娱乐业的基础,不过它们的创造方式却与它们的宣传方式完全无关。但是,更重要的,这基本上是一种完全不拜资产阶级文化之赐的艺术,不论是“高雅”艺术形式的资产阶级文化,或是中产阶级轻松娱乐形式的资产阶级文化。相反,它们行将由底层改变资产阶级的文化。

真正的科技艺术革命是建立在大众市场的基础上,此时它正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向前推进。其中两项科技——经济媒体,即“声音的机械广播”和报刊,当时还不太重要。留声机的影响力受到其硬件成本的限制,大致上只有比较富有的人家才买得起。报刊的影响则受限于对老式印刷字体的依赖。稳固的中产阶级精英阅读《泰晤士报》《辩论报》(Journal des Débats )和《新自由报》(Neue Freie Presse );一般报刊的内容多半打碎成小而独立的专栏,以便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也不太愿意全神贯注的读者容易阅读。它那种纯视觉化的革新——粗体标题、版面设计、图文混排,尤其是广告的刊登——是极富革命性的。立体派画家认识到了这一点,遂将报纸的片段放进他们的画里。但是,唯一名副其实在报刊的兴盛下得以创新的沟通形式恐怕是漫画,它甚至可以说是现代连环漫画的最早形式。报纸将它们从通俗小册子和大幅印刷物中接收过来,并为了技术上的理由而予以简化。[20] 大众报刊自19世纪90年代开始销量达到100万份以上,它改变了印刷物的环境,但没有改变它的内容或各种共生体。这或许是因为创办报纸的人多半都受过良好教育而且一定是富人,因而他们所体认到的基本上是资产阶级文化的价值观。再说,在原则上,报纸和期刊也没有什么新颖之处。

电影(后来还通过电视和录像带)日后将主宰并改变20世纪的所有艺术。不过在这个时期,电影却是全新的,不论在技术上、制作方式上或在呈现真实的模式上。事实上,电影是第一种在20世纪工业社会来临之前不可能存在的艺术。在较早的各种艺术中,都找不到类似的事物或先例,甚至在静态的摄影术中也找不到(我们可以认为摄影不过是素描或绘画的一个替代物,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五章第4节)。有史以来第一次,动作的视觉呈现从直接的现场表演中被解放出来;有史以来第一次,故事、戏剧或壮观的场面,得以从时间、空间和人物的约束中解放出来,更别提从旧日对舞台幻影的限制中解放出来。摄影机的移动、其焦点的可变性、摄影技巧的无限范围,特别是能将纪录影片剪成合适的大小而后随心所欲予以组合或重新组合,立刻都成为明显的事实,也立刻为电影制作人所运用。这些电影制作人对于先锋派艺术通常不具任何兴趣和共鸣。可是,没有其他艺术比电影更能戏剧性地表现一种完全非传统的现代主义的要求和意外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