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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19世纪70年代到1914年的民族主义,不只局限于失意的中产阶级或反自由主义(和反社会主义)的法西斯祖先所诉求的那种意识形态。因为,毫无疑问,在这个时期能够提出或包含全国性诉求的政府、政党或运动,多半可享有额外利益;相反,那些不能或不为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居于不利地位。无可否认,1914年战争的爆发,在主要作战国家激起了真正的(虽然有时是短暂的)大众爱国精神的勃发。而在多民族的国家中,全国性工人阶级运动败给了分解为“以每一个民族的工人为基础”的个别运动。奥匈帝国的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在帝国尚未崩溃之前便已崩溃了。

不过,作为“民族运动和挥舞国旗的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与民族性的广泛诉求之间,有一点截然不同。前者看不到国家建立或扩张之后的情形。它的纲领是反抗、驱除、击败、征服、驾驭或淘汰外国人。除此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只要能在一个爱尔兰民族、日耳曼民族或克罗地亚民族的独立国家(完全属于他们的国家)中,维护其爱尔兰人、日耳曼人或克罗地亚人的特性,宣布其光荣的未来,或为达到这个目标尽一切牺牲,就足够了。

事实上,正是这一点使它的吸引力只能局限在下列范围内:热情的理论家和好战者、寻找凝聚力和自我定义的不定型中产阶级、可以将他们所有的不满归咎于罪恶的外国人的群体(主要是挣扎中的小人物),当然,还有那些对那种“告诉公民说有爱国心便够了的意识形态”大表欢迎的政府。

但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单有民族主义是不够的。矛盾的是,这一点在尚未获得自决的民族的实际运动上最为明显。在本书所论时期,真正得到民众支持的民族运动(并非所有想得到的都能得到),几乎全是那些将民族和语言的诉求与某些更强有力的利害或动员力量(包括古代和现代的)相结合的民族运动。宗教便是其中之一。如果没有天主教会,那么佛兰德斯人和巴斯克人的运动在政治上便会微不足道。没有人会怀疑:天主教信仰赋予受异教统治的爱尔兰和波兰民族主义一种一致性和群众力量。事实上,在这个时期,爱尔兰的芬尼亚勇士团成员(Fenians,最初是一个世俗、事实上反教权的运动,诉诸各种信仰的爱尔兰人)的民族主义已成了一大政治力量,其原因在于他们允许爱尔兰的民族主义认同于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人。

更令人惊异的是,如前所述,那些最初以国际主义和社会解放为主要目标的政党,也发现自己成了民族解放的媒介物。独立波兰的重建,不是19世纪完全致力于独立的无数政党中的任何一个所能领导的,而是由隶属于第二国际的波兰社会主义党完成的。亚美尼亚(Armenian)的民族主义亦然,犹太人的领土民族主义也是如此。建立以色列的不是赫茨尔或魏茨曼(Weizmann),而是俄国人所启发的劳工犹太复国主义运动。虽然有些此类政党在国际社会主义中受到批判,因为它们把民族主义置于社会解放之前,可是这样的批判却不适用于另一些社会主义乃至马克思主义政党,因为后者是在意外地发现它们代表了特定的国家和地区:芬兰的社会党、格鲁吉亚(Georgia)的孟什维克(Mensheviks)、东欧大片地区的犹太人联盟,甚至拉脱维亚绝对非民族主义的布尔什维克党。相反,民族主义运动也觉察到:就算不提出特定的社会纲领,至少也要表现出对经济和社会问题的关心,因为这可带给它们不少好处。其中最典型的是出现于工业化的波希米亚——被同受劳工运动吸引的捷克人和日耳曼人分占——的自称为“民族社会主义”的运动。(1907年,社会民主党员在第一次民主选举中得到38%的捷克选票,成为最大政党。)捷克的民族社会主义者,最后成为独立捷克的代表性政党,并且提供了最后一任总统——贝奈斯(Beneš)。德国的民族社会主义者启发了一个年轻的奥地利人,这个人把他们的名称和他们结合“反犹太极端民族主义”和“含糊的人民主义社会煽动法”的态度,带进了战后的德国。此人便是希特勒。

因而,当民族主义被调成鸡尾酒时,它才真的普受欢迎。它的吸引力不只在于它本身的滋味,也在于它掺和了其他的某种成分或多种成分。它希望能借这些成分来解消费者精神或物质上的干渴。但是,这样的民族主义虽然还是名副其实的,却不是挥舞国旗的右派所希望的那样——它既不那么好斗又不那么专心致志,而且确乎不那么反动。

矛盾的是,在各种民族压力下行将瓦解的奥匈帝国,却展现出民族主义的极限。在20世纪最初10年,虽然帝国中绝大多数的人民毫无疑问已意识到自己属于某个民族,但他们之中却很少有人认为这一点和对哈布斯堡君主政体的支持有任何矛盾。甚至在大战爆发之后,民族独立仍然不是重要的争论点。在奥匈帝国的各民族中,只有四个民族(意大利人、罗马尼亚人、塞尔维亚人和捷克人)对政府抱有坚决的敌意,其中三个可以与帝国境外的民族国家认同。然而对大多数民族而言,它们并不特别想要冲破这个某些狂热的中产阶级或中下阶级口中的“诸民族牢狱”。在战争过程中,当不满和革命的情绪真正上升之际,它也是先以社会革命而非民族独立的方式呈现。[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