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意识形态:宗教

给我一个其热情和贪婪已被信仰、希望与仁慈所平定的民族;一个视尘世生涯如朝圣之旅,而将彼岸人生视为真正故土的民族;一个崇拜基督教英雄主义的极度贫穷与苦难的民族;一个热爱与崇拜耶稣基督这位一切被压迫者的先驱,以及他的十字架(普遍得救之工具)的民族。我说,给我一个用主的模式铸造的民族,那么社会主义不仅很容易挫败,而且不可能被人们想起……

——《天主教文明》[1]

但是,当拿破仑开始向前推进时,他们[莫洛肯派(Molokan)异教徒农民]相信,他就是约沙王(Jehoshaphat)峡谷里的那头狮子,如同他们的古老赞美诗所说的那样,他注定要推翻那位虚假的沙皇,而恢复真正的白沙皇(White Tsar)的皇位。因此,坦博夫省(Tambov)的莫洛肯教民从他们中间选出了一个代表团,穿着白色服装去迎接他。

——哈克斯特豪森(Haxthausen),《关于俄国的研究》(Studien ueber...Russland )[2]

1

关于这个世界,人们思考的东西是一回事,而他们借以思考的术语则是另一回事。对大部分历史和大部分世界(中国也许是个主要例外)来说,除了少数受过教育和思想解放之人,其他所有人借以思考这个世界的术语,都是传统宗教的术语,以致在某些国家,“基督教徒”一词根本就是“农民”或“人”的同义词。在1848年前的某个阶段,欧洲的某些地方情况已不再如此,尽管在受到双元革命影响的地区之外,这种情况并未改变。宗教原本像是无垠的天际,覆盖众人、包含万物,地面上的一切皆无所逃遁;如今却像是人类苍穹中的一堆云朵,只是一片广大、有限而且变化不断的景致。在所有的意识形态变化中,这是最为深刻的,尽管其实际后果比当时人们所想象的要模糊一些,不确定一些。但无论如何,它仍是最史无前例的变化。

当然,史无前例的是群众的世俗化。在不受束缚的贵族当中,他们一方面对宗教秉持绅士式的冷漠态度,另一方面却又谨小慎微地履行宗教义务、参与宗教仪式(为下层阶级树立榜样),这种情形早已司空见惯,[3] 尽管贵族妇女们,如同其他女性一般,依旧要虔诚得多。文雅而有教养的人们,表面上可能是一位最高主宰的信仰者,尽管这个最高主宰除了存在之外并无任何功能,并且肯定不会干预人类活动,或要求除了真心承认之外的任何崇拜形式。但实际上,他们对传统宗教的看法却是相当傲慢,而且常常是公然敌视。即使他们准备宣布自己是坦诚的无神论者,他们的观点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据说,拿破仑问伟大的数学家拉普拉斯(Laplace),在他的天体力学中上帝被置于何处,拉普拉斯回答说:“先生,我一点也不需要这样的假设。”公开的无神论者仍然比较少,但是,在那些树立了18世纪后期知识风尚的开明学者、作家和绅士之中,公开的基督教信仰者甚至更为稀少。如果说在18世纪后期的精英之间,有一种欣欣向荣的信仰的话,那一定是理性主义、启蒙思想和反教会的共济会。

在文雅而有教养的阶级男性中,脱离基督教的过程可上溯到17世纪末或18世纪初。它所造成的公众影响相当惊人且相当有益。曾经折磨西欧和中欧达数世纪之久的巫术审判,如今已交由死后的世界去执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脱离基督教的正义性了。但是,在18世纪早期,脱离基督教的现象几乎未曾影响到下层甚至中等阶级。不以圣母、圣徒和《圣经》语调说话的意识形态,依然与农民无涉,当然更不用说那些至今仍戴着基督教假面的古老神祇和精灵了。在那些以前会被异端吸引的手工业者当中,存在着非宗教思想的涌动。皮匠是劳动阶级知识分子中最顽固的一群,曾出现过像贝姆(Jacob Boehme)这样的神秘主义者,他们似乎已开始对任何神灵持怀疑。无论如何,在维也纳,他们是唯一同情雅各宾派的手工团体,因为据说这些雅各宾派不信上帝。不过,这些仍只是偶见的小涟漪。城市里绝大多数的非熟练工人和形形色色的穷人(也许像巴黎和伦敦这类西欧城市除外),依然是极其虔诚迷信的。

甚至在中等阶层之中,对宗教的公然敌视也不普遍,尽管一场具有理性主义进步思想和反传统的启蒙运动,已出色地勾画出一个上升中的中产阶级轮廓。但这个轮廓会令人联想起贵族阶级以及属于贵族社会的不道德行为。17世纪中期的放荡者和不信教者(libertin),堪称是最早的“自由思考者”,他们的确实践了其名称的普遍含义:莫里哀的《唐璜》(Don Juan ),不仅描绘出他们将无神论与性自由相结合,更描绘出备受敬重的资产阶级对它的恐惧。那些在理智上最大胆,因而可预测出日后中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思想家,例如培根(Bacon)和霍布斯(Hobbes),却也正是这个古老腐朽社会的一分子,这种矛盾现象的存在(在17世纪尤为明显)是有其理由的。正在兴起的中产阶级大军,需要一种具有强烈真诚美德的纪律和组织,以推动他们进行战斗。在理论上,不可知论或无神论与这种需求极其融洽,而基督教信仰则是不需要的;18世纪的哲学家孜孜不倦地证明,“自然的”道德(他们在高尚的野蛮人当中找到例证)和个别自由思想家的高尚人品,远比基督教信仰更好。但是在实践上,旧式宗教已经证明的优越性,以及扬弃超自然信仰的可怕风险,都十分巨大。不仅对那些非得以迷信驱使的劳动贫民是这样,对于中产阶级本身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