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三世界(第12/14页)
不管50年代多么纷乱,到60年代和70年代,社会转型的大势已经明显,在西半球如此,在伊斯兰世界情势确凿,在南亚及东南亚几处主要国家也是。矛盾的是,在社会主义国家中,居于第三世界地位的地区里,即苏联的中亚及高加索区,改变的迹象却最为微妙。其实世人往往不知,共产党革命也是一种保守动因。共产主义的革命,是以转变人类社会中特定的层面为目标,如国家的权力、财产的关系、经济的结构及类似的项目等等。除此而外,却将其他事务冻结在革命以前的状态,至少也严防谨守,绝不容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地渗透,倾覆动摇其半分。共产党政权最有力的武器国家权力,其实对改变人类行为相当无力,远不及吹捧或批评它的正反两面辞藻(所谓“社会主义新人”,或相对的“极权暴政”)想象的厉害。一般以为,居住在苏联与阿富汗边境之北的乌兹别克(Uzbeks)和塔吉克(Tadjiks)两族,其教育文化和经济生活,显然要比他们居于南方的族人要高出许多。其实不然,居于南部的族人并不比居于北方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生活了70年的族人差到哪里去。同样道理,1930年以来,民族之间的流血斗争似乎也已式微,而且可能从来就不曾需要共产党统治当局烦恼操心(不过在这数十年的集体社会生活中,骇人听闻的事件却仍难免:苏联法律年鉴中,就曾记载过一起因集体农庄上打谷机意外绞死人而引发的仇杀事件)。但是时光流转,到了90年代初期,往日旧观再现,使得观察家必须提出警告,认为“车臣地区(Chechnia)大有自我灭族之虞,因为绝大多数的车臣家庭,都卷入了某种家族仇杀或复仇的纠纷之中。”(Trofimov/Djangava,1993.)
因社会转型而产生的文化效应,有待未来的史家作春秋,眼前我们尚无法细究。但是有一个现象却很明显,那就是即使在传统性极强的社会里,过去用以维系向心力的相互义务与习俗关系,如今都面对着日愈增加的压力。学者发现:“加纳以及非洲各地固有的家族关系,在巨大的负荷之下勉力支撑运作。就好像一道旧桥,多年来在高速往来的交通重压之下,年深日久,桥基已经崩裂……农村的老一代,与都市中的年轻人,相隔着数百英里破旧难行的道路,以及数百年来的新发展,彼此深深地隔离着。”(Harden,1990,p.67.)
至于政治上的矛盾比较容易厘清。随着大量人口——至少就年轻人及都市居民来说——涌入现代世界,对于过去一手创造殖民后第一代历史的一小撮西化精英阶层而言,他们的垄断地位自然开始遭到挑战。同样受到挑战的,还有当初新国家赖以建立的建国章程、思想意识,以及公共事务言论使用的词汇、语法。因为这一批又一批的都市或都市化的新居民,尽管受过极好的教育,但单就人数众多一点而言,他们毕竟不是旧有的精英阶层。后者来往的对象,是外来的殖民者,或自己留洋归来的同类。多数时候,尤以在南亚为最,前者对后者极为忌恨。总而言之,贫苦大众对西方19世纪追求世俗成功的人生观不表同感,在西方的几个伊斯兰国家,在原有的非宗教领袖与穆斯林民众的新兴力量之间,冲突日显,而且爆炸性愈为严重。从阿尔及利亚到土耳其,凡是实行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国家,有关宪政法治的价值观念,尤其是保障妇女权利方面,其捍卫者多属领导该国由殖民政权解放出来的世俗政权,或其一脉相传的继承者(如果至今还存在的话)。因此,政府以军事力量,与民意相抗衡着。
这类冲突发生的地区,并非仅限伊斯兰教国家;与进步观念敌对的人士,也不只是贫苦大众。印度人民党印度教徒的强烈排他性,即获得新兴的企业和中产阶级的支持。80年代,一股意外的种族宗教国家主义潮流,更将原本平静繁荣的佛教国家斯里兰卡,一转而成杀戮战场,其野蛮程度,只有萨尔瓦多可以相比。其争端植因于两个社会转变的因素:一是旧有的社会秩序瓦解,农村产生巨大的自身定位危机;二是社会上出现了一批教育程度较高的年轻群体(Spencer,1990)。广大的乡村地面,因人潮的出入而改变;现金式交易的经济,使得贫富差距愈深;教育带动的社会流动分布不均,带来了动荡不安;过去虽然划等分级,却至少能使人人各得其所的固有阶级地位,其具体的表征、语言,也日渐消失淡去。凡此种种,都使乡间人们忐忑不安,天天生活在对家园前途未卜的焦虑之中。于是一些具有强调“集体结合”意味的新象征新仪式,开始纷纷出现,其实即使连这种“集体结合”意识的本身,也属于前所未有的新现象,例如70年代在佛教界突然兴起的会众膜拜活动,取代了过去固有的私人性质的家庭祈祷。此外在学校运动会上,以借来的录音机播放国歌的开幕典礼,也属于这种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