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湉的最后一日

载湉被宣告死亡,在1908年11月14日,至于到底是在宣告当时死亡还是此前已经翘了辫子,大家都说不清。先不管这些,咱们就当他死在这一刻。兹应吾友之请,写一段文字,想象若能多活一天,载湉会干些什么事儿。名义上,载湉是光绪皇帝,实际上,光绪一朝三十四年,真正话事的则是慈禧太后。很巧,慈禧死于1908年11月15日下午2点,那么,如果载湉能多活一天,就从这一刻算起。

尽管是想象文字,也得用通常逻辑搭个叙事框架,就是说,清代皇帝登基后,优先办理哪些事情?列祖列宗是怎么做的,载湉也会有样学样,这就是想象所用的通常逻辑。首先,新帝登基,应该隆重悼念先帝,一般做法是,上尊号,风光大葬,全国举哀,修订实录,刊刻御制文集,等等。不论在世时父子关系如何,这些事情都得做。譬如,嘉庆皇帝对乾隆皇帝“退而不休”,做太上皇任用“奸臣”,处处管着自己极为不满,好容易熬到乾隆挂了,怨气犹未消,但前述该做的事儿,一件不落,全做了。但这只是表面功夫,接下来的事,就不那么温良恭俭让了。顺治鞭尸多尔衮,康熙擒鳌拜,雍正杀隆科多、年羹尧,嘉庆诛和珅,道光疏远松筠,咸丰罢斥穆彰阿,以及载湉的干妈慈禧,在咸丰死后,与恭王联手,对“顾命八大臣”痛下杀手,这都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则的极端体现。

载湉多活一天,所做的事,不会出此范围。当然,慈禧太后毕竟不是皇帝,可以给她上尊号、办国丧,但不必为她修实录、刻文集。清朝有所谓“祖训”,女人不许干政;慈禧是女人,不仅干政,甚至主政,然而为了维护祖训的严肃性,修订官方档案,还是尽量不说这类事为好。不过,慈禧毕竟在同治、光绪两朝实行了垂帘听政,天下周知,完全忽略也不行。怎么说,说多少,分寸不好拿捏,幸好,有内阁、有军机处、有翰林院,这是他们的分内事,不用皇帝过度操心,只要拿出一个指导性意见,诸臣自会搞定。

载湉将如何评价慈禧?在家门内,他是慈禧的侄子(载湉的爸爸是慈禧老公的哥哥);在宫中,他是慈禧的儿子;论权力谱系,他是慈禧的继任者;自个人关系而言,他是慈禧的敌人—他的智囊团曾建议除掉慈禧,慈禧也曾动念废除他的帝位;而从政治理念来看,他们又是同路人,他们都有澄清政治、富国强兵的愿望,都有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愿望—这不是俏皮话,这是实情。时代局限性只会制约历史事件的呈现效果,而不足以抹杀历史人物的苦心孤诣;光绪称不上伟大的帝王,慈禧绝对是一流的政治家。那么,关系如此复杂,情绪如此纠结,载湉要简明扼要说明他对慈禧的观感,提出对慈禧进行历史评价的指导意见,他会怎么说?于此,前辈的教训可以派上用场。

嘉庆所修《高宗实录》,对其父乾隆的文治武功,赞不绝口。书中的乾隆,不论时势如何,形象都是那么伟大,思想都是那么光辉,决策都是那么正确。这像极了清末民初自由撰稿人许指严在一位满洲朋友家看的十六叶“秘戏图”,各图女主角“丰癯颀短”“无一不备”,而男主角却是同一位“伟丈夫”,姿态有异,面目则一,据朋友相告,“此伟男即高宗圣容也”。但是,嘉庆发布应对白莲教肇乱的圣旨,却明明说道,此皆政治不修、官逼民反的恶果,而且,播种恶果,为时已久。也就是说,错不在本朝,错在“先帝”留下了一个烂摊子。若然,作为儿子的嘉庆,并不真的相信作为老子的乾隆是百分百的“伟男”,并不真的认可有什么乾隆盛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旦错过,就是灾祸。这还叫什么盛世?只是,他运用高明的叙事策略,巧妙掩盖了他对父亲的愤懑。他说,肇乱祸胎虽在前朝,但是,怀胎的不是他爸爸,而是腐败低能的文武官员。于是,他顺理成章惩罚前朝旧臣,腾空了实施新政的地盘,为巩固专制打下基础—专制绝非天赋皇权,而要靠智勇双全、寸土必争的手段去争取。

这就是嘉庆给载湉的教训:对慈禧皇太后,一句坏话都不要讲。斯人已矣,鞭其尸、挫其骨、扬其灰,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反而让人小瞧了自个儿,留下气量狭小的口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树立慈禧的高大形象,国势越危,越要树立。不如此,怎么有理由清除前朝遗留下来的“乱臣贼子”?皇太后那么英明伟大,国家却是这个样,不教所谓先朝老臣负责,难道罪在朕躬不成?于是,载湉名正言顺着手开展第二项工作,打击保守势力,推行政治改革—严格地说,应是继续推行由慈禧定调并已施行数年的“晚清新政”。读者有兴趣,略为比较百日维新与晚清新政的项目,即知后者改革的广度深度强度都远远超过前者。当然,推行新政,本意为加强统治,孰料加速了灭亡,这是历史的恶作剧,属于非可抗力,除了苦笑,别无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