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谢道韫

名士风采

秋瑾嫁王廷钧,琴瑟不谐,论者多批评丈夫,赞扬妻子。而据近年易惠莉教授的研究,秋对王不满意,甚至破口大骂,主要原因有两条,一是怪老公不争气,没能考取科举,一是为留学日本筹措学费,王家不肯出钱。

廷钧比妻子小两岁,“体清腴,面皙白”“状貌如妇人女子”,转不如瑾之“伉爽若须眉”。京师大学堂教习服部宇之吉,其妻繁子,对廷钧的印象是:“白脸皮,很少相,一看就是那种可怜巴巴、温顺的青年。”(按,当时廷钧二十五岁,捐了小京官,而繁子大概不知道这对夫妇是“姐弟恋”,故称王“很少相”,唯“可怜巴巴”四字,窃谓传神。)同时,与瑾初见,令繁子印象尤为深刻,记云:“蓬松的黑发梳成西洋式发型,蓝色的鸭舌帽盖住了半只耳朵,蓝色的旧西服穿在身上很不合体,袖头长得几乎盖住了她那白嫩的手。手中提一根细手杖,肥大的裤管下面露出茶色的皮鞋,胸前系着一条绿色的领带。脸色白得发青,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身材苗条,好一个潇洒的青年。”

其时为光绪三十年(1904年),瑾二十八岁。时人对瑾在外的举止,则谓“青布之袍,略无脂粉”,上街打车,“跨车辕坐,与车夫并,手一卷书”,而一般妇女坐车,都是“垂帘深坐”,故“市人睹之怪诧”,而瑾不以为意,殆“在女士则名士派耳”。

至于廷钧的学习情况,其戚云:“读书善悟,不耐吟诵。作文写大意,不喜锤炼。不临摹碑帖而书法秀丽。”即谓廷钧聪明有余,不能沉潜,兼以出身富家(王氏在湘潭开办当铺),不必考虑生计问题,缺乏做苦功的动力,如此而欲有成,实在很难。以故,“两应童子试,一赴乡闱不与选,遂弃帖括”。秋瑾赋诗,有“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之句,托词咏古,其实在慨叹所嫁非偶。

妻为“名士派”,夫为“纯谨士”,古人或觉不适,今人未必然,甚至可以矜为时尚。不过,廷钧“幼年失学,前途绝望,此为女士最痛心之事”。瑾未来虽做了革命家,也曾有过夫婿封侯的理想,这很正常。及至对丈夫“绝望”“伤心”,发誓独立,而有“漫云女子不英雄”“红颜谁说不封侯”的念头,也很正常。

只是,未来因银钱问题,夫妇不和,瑾与兄书,至云:“读书之人,虽无十分才干者,当亦无此十分不良也。”将科举不利与品行不良混为一谈,以此痛责其夫,纯系一面之词,就不是很正常了。

女侠Style

国人称秋瑾为女侠,美国人则有称她为长恩亚克者。(按,其女王灿芝将侠母事迹译为英文,美国朋友读后以为这就是中国的Joan of Arc,即圣女贞德也。)

秋瑾的侠气,不仅在社会上屡有展示,载诸国史,即在家中,亦偶尔流露。其侄王蕴琏撰《回忆婶母秋瑾》,云:“听我母亲说,秋瑾婶母曾问她家娘要钱,家娘不理她,秋瑾婶母就把刀子向桌上一砸,扬言要杀一人。她家娘家爷见她这样凶猛,就要管家拿了四千元给她。”(按,家娘家爷,湘语,即婆婆与公公。)这回向夫家要钱,是为了筹措去日本留学的经费,时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拿到钱后,先去北京,闻“戊戌余党王照入狱,家属正筹资捞人”,女侠与王照素昧平生,仍从学费中拿出一部分给了王家,并请中间人不要透露自己的姓名。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春,秋瑾回国省亲,夏间仍再赴日。为了旅费与学费,不得已,变卖首饰(珠冠与珠花)。然而王廷钧不同意,于是,有了女侠在家书中怒骂其夫的事情。

秋瑾云:“子芳(廷钧字)之人,行为禽兽之不若。人之无良,莫此为甚。即妹之珠帽及珠花亦为彼篡取。妹此等景况,尚思截取此银及物,是欲绝我命也。”并誓言:“妹得有寸进,则不使彼之姓加我姓上。如无寸进,不能自食,则必以一讼取此儿女家财,不成则死之而已。”(按,瑾初至京,与人相见,自我介绍皆曰“王秋瑾”,现在发了脾气,则曰倘能自立,将“不使彼之姓加我姓上”。)然而二人终未离婚,廷钧且于瑾罹难之次年逝世,虽不知廷钧之死的真相,但说他全不关心思念亡妻,恐非事实。

老公讨厌,夫家也讨厌,只是,抱怨夫家,还有一个比较曲折的理由,因为夫家有富名,导致她难以举债。瑾云:“无彼家之富名,妹于筹款之事,尚可借他人帮助。旁人闻彼富有,反疑妹为装穷,故无一援手者。”没办法,最后向娘家求助,“母固深爱其女”,然而家产早已荡尽,“为勉筹数百金付之”。

不过,荡尽家产,秋瑾有责任。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其父逝世,固应由其兄扶柩回浙安葬,瑾却突发奇想,说动廷钧,提出嫁妆,与其兄合资,于次年在湘潭开办和济钱庄。然而,兄妹都不是商业好手,开业不到一年,即告倒闭,而秋家亦告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