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出个未来

左宗棠生平最不得意的事,是会试未售。做了大官以后,他逮着机会就要骂几句进士。为什么骂进士?自己没考上呗。

同治五年(1866年)冬,宗棠从闽浙总督任调陕甘总督,赴任途中经过江西九江。九江道、九江知府与德化知县俱来迎送,他却“弗引为同调也”。为什么?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只有九江王同知,受到了左伯爵平易近人的礼遇。为什么?他是举人出身。寒暄几句,宗棠问同知,进士好,还是举人好?王某明戏,说,举人好。宗棠故作惊讶,问,何出此言?同知说,这人一旦中了进士,若再点翰林,则须在诗赋、小楷上用功,否则,或在京做部曹,或赴省做知县,而皆“各有所事,无暇以治实学”。只有举人,能够“用志不纷”,专心讲求经世济民的真学问,何况“屡上公交车”,既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途中可以“恢宏志气”“增广见闻”,所以说举人比进士好。

这番话实在自相矛盾。“屡上公交车”说的是举人因未考中进士,不得不连年复考,从头到尾,都是功名之念萦怀不去,哪里谈得上“恢宏志气”?宗棠当年三考不中,黯然出都,其时也没拿什么“志气”以傲人。

当然,如今位尊官大的宗棠,已经忘了当年的垂头丧气,只记得历览名山大川,访闻各地豪杰的意气勃发,于是,闻言“含笑称善”。会后,宗棠向人“极口赞誉”王同知,说九江地区看来看去也就王某是个人才。江西官场经中兴功臣这么一通批评,不由大震,纷纷打听王同知到底有哪些优秀事迹。调研结果出来,王某不过逢迎了一段举人的胡说,如此而已。各官不禁爽然久之,哭笑不得。

不过,到了陕甘任上,宗棠并未昏耄,还是受了谏言。同治十年(1871年)某日,与幕客闲谈,问,近来外间对我的评价如何?幕客云,别的都好,只是总说举人比进士牛气这事,惹得大家“啧有烦言”。宗棠愕然,曰:“汝语真耶?”幕府云,绝对保真。这话宗棠大概听进去了,次日,翰林散馆选授甘肃文县知县的陶模(未来的陕甘总督)谒见总督,宗棠虽知他是翰林,却未“弗引为同调”,而是“一见欢若生平”,此后更是历次保举,吹嘘备至,似已忘却浔阳旧事。

其实,宗棠一生知己,如胡林翼,如曾国藩,如郭嵩焘,如沈葆桢,全是进士出身,还都点了翰林,他可没有真拿举人身份去傲视这几位朋友。当然,这几位朋友也从来没有瞧不起他的出身。英雄不问出身,他何尝不知道,只是,盛气每能凌人,实至而名不归,遂偶以自卑为自傲,也是贤者不免的事情吧?

除了进士,左宗棠还喜欢骂曾国藩。国藩生前,已知宗棠“朝夕诟詈鄙人”,然而自觉“拙于口而钝于辩”,即欲回骂,“终亦处于不胜之势”,只能“以不诟不詈不见不闻不生不灭之法处之”,求个清静。国藩逝世,宗棠撰联表彰,虽谓“自愧不如元辅”,实则不能忘情,没过多久又接着骂了。

宗棠骂国藩,不择时,亦不择地。

有时在家里骂。一日,被家庭教师范赓听到。这位老师性情诚挚,语言质直,听到东家骂得太不堪,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严肃地说,您与曾公之间的矛盾,谁对谁错,鄙人不敢评论,但是说他“挟私”,这话我可不爱听(“则吾不愿闻”)。虽未见过曾公,然而他的谋国之忠,有口能说,难道天下人都是佞人?以此,“不敢附会”,还请老板自重。

有时在军营骂。宗棠“每接见部下诸将,必骂曾文正”。而部将大多出身“老湘营”,曾国藩是他们的老领导。这些人固然不敢当面得罪大帅,可也不愿违心去说曾文正公的坏话,于是,只能在这个尴尬的场合强忍着恶心,心中默念:“大帅自不快于曾公,斯已耳,何必朝夕对我辈絮聒?吾耳中已生茧矣。”

有时连骂数日。在两江总督任上,恩人潘世恩之子曾玮求见,本要请示地方公事,孰料“甫寒暄数言”,宗棠就大谈自己在西北的功绩,“刺刺不休,令人无可插口”。好不容易表功完毕,曾玮正拟“插口”,宗棠手一挥,说别,然后开始骂曾国藩。时已衰老,不能长久对客,副官不等骂完,“即举茶杯置左相手中,并唱送客”。公事还得继续,次日,曾玮又去了。宗棠心情不错,办了一桌酒,与他边喝边聊。曾玮想,这总能“乘间言事”了,孰料宗棠惦记昨日骂人“语尚未畅”“乃甫入座,即骂文正”,一直骂到散席。过了几天,曾玮贾勇来辞行,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孰料一见面,仍是骂曾国藩,骂完,不待“插口”,又讲西北功绩,结语则用来骂李鸿章与沈葆桢。(按,二人地位略逊于曾国藩,都是宗棠的老搭档。)还没骂完,副官担心大帅的身体,“复唱送客”,曾玮赶紧趁着宾主道别那一刻,强行“插口”“一陈公事”,才说了几句,宗棠兴致又起,“复连类及西陲事”。曾玮一听,头都要炸了,“不得已,疾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