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文青的吐槽记忆

所谓晚清四大日记,这个品题应该是金梁首创,他编了一部《近世人物志》,汇抄四部日记中的月旦评,分系诸人,各成小传,自谓“知人论世,发潜搜隐,实可补正史所不及”。有趣的是,四大日记主人中的李慈铭与王闿运,默默在日记里互相吐槽,可为文人相轻这个永恒的题目添一些谈资。

李慈铭(1829—1894),字炁伯,号越缦,浙江会稽人,四十二岁成举人,再十年中进士,六十六岁考取监察御史。王闿运(1833—1916),字壬父,号湘绮,湖南湘潭人,二十岁成举人,终身不仕,七十四岁,以“湛深经术,淹贯礼文”,特授翰林检讨,入民国,任国史馆馆长。比较二人简历,可知慈铭“一生偃蹇”“浮湛郎署”(日记中语),垂老考取御史,却不想旋踵而殁。闿运则是少年成名,会试虽然不售,而文名藉甚,结交尽老苍,俨然高大上,兼得长寿,居然国老。二人际遇也有相同的地方,一则“《儒林》《文苑》,胥为通儒”,一则潘祖荫、李鸿章与张之洞是他们共同的好朋友。唯闿运自少年即遨游于公卿间,从旧时代的权臣肃顺、曾国藩,到新世界的伟人袁世凯、谭延闿,皆有交情,此则慈铭所不能比。以此,慈铭骂人特狠,“陷于匪人而不自知”(日记里的自我批评),或可理解。

同治十年(1871年)六月廿五日,张之洞请慈铭赴宴,饮酒论学,听说同席还有闿运,慈铭“辞以病”。而前此的三月廿八日与五月朔日,分别在天宁寺与龙树寺有两场大局,闿运先后做了主宾与主人,慈铭亦皆与会。看来,闿运在派对里给慈铭留下了很坏的印象,到了眼不见为净的地步。

第二年四月初六日,慈铭完整记录了对闿运的观感:“王君之诗,予见其数首,则粗有腔拍,古人糟魄尚未尽得者。其人,予两晤之,喜妄言,盖一江湖唇吻之士。”之所以有这段评语,是因为之洞聊到当世诗人,特别欣赏闿运的“幽奥”与慈铭的“明秀”,至谓南王北李,“一时殆无伦比”。之洞是诗坛大鳄,如此许可,本应高兴才对,慈铭却认为之洞尽管是好朋友,在这个问题上确属胡说八道,而当面不好意思直斥其非,回家不得不在日记里记上一笔,否则无以泄其悲愤。而论闿运其诗其人云云,则表示在慈铭的心中,闿运不过是个混混,毫无可取之处。

至于“江湖唇吻”,具体是一副什么嘴脸,可以参考张佩纶写给李鸿章的一封信(佩纶是爱玲的祖父、鸿章的女婿)。其时,闿运致书鸿章,畅论夷务,鸿章将这信转给佩纶,请提意见。佩纶才大如海,又讲求新学,对闿运的信大不满意,斥为“腐儒之经济,门客之游谈”,并说闿运写写信打打秋风也就罢了,倘敢当面瞎说,“佩纶当手捉松枝,力折五鹿之角,令其目瞠舌挢而去”。佩纶说闿运是“腐儒”而为“门客”,只求讨口饭吃,绝不能责以实效,这正是“江湖唇吻”之评的正解。再者,说闿运不谙洋务也就算了,信末,佩纶竟说:“篇中好用庄子。庄子大有作用,不是无用者。不但不知洋务,亦复不知庄子。名士如画饼,此辈是也。”闿运一生治学,颇以能注庄子自喜,而佩纶竟连这一点也给否定了,无乃太苛。佩纶以中法之战败绩论遣戍,闿运在日记中常以“张军犯”称之,是谑耳,究未如佩纶在背后如此诋諆,近乎虐也。

《湘绮楼日记》评论慈铭则宽厚多了,如光绪十八年(1892年)五月二日记:“看李老友撰潘伯寅墓志,虽不得体,亦尚不俗。”而在《越缦堂日记》里找这么一条不是完全否定的内容还真不容易,所仅见者,大概就是这条了:“此人盛窃时誉,妄肆激扬,好持长短,虽较赵之谦稍知读书,诗文亦较通顺,而大言诡行,轻险自炫,亦近日人海佹客一辈中物也[光绪五年(1879年)十二月二日]。”慈铭心中的恶人排行榜,状元必是同乡同龄的赵之谦,他对之谦已经恨到了“安得一贤京兆一顿杖杀之”[咸丰四年(1854年)五月初三日记]的程度。今人知之谦为近代艺术大师,而他一辈子也很困顿,科场不售,仕途不顺,与慈铭同病,而慈铭毫不同情。然则前谓慈铭看不惯闿运过得比我好才去骂他,许是说错了。而闿运只有与之谦一起受批斗,才能收获几句褒语。当然,酷评家说某人“稍知读书,亦较通顺”,实是极高的赞语,这倒是古今一揆的,受者闻言可以暗爽矣。

不过,口味容有差别,学术毕竟有公论。蔡元培说,“最近时期,为旧文学殿军的,有李越缦先生,为新文学开山的,有周豫才先生”(《鲁迅先生全集序》,1938),论者或以为这是绍兴人的阿私之言(郑秉珊《赵之谦与李慈铭》,1943)。大学者如章太炎,则说晚清文章,“闿运能尽其雅”,一举压倒吴汝纶、严复与林纾诸人(《与人论文书》),汪辟疆则以闿运为湖湘派领袖,拟为近代诗坛的托塔天王晁盖,而慈铭的座位只是天富星李应(《光宣诗坛点将录》)。不得不说,评骘诗文,主持风雅,章、汪的意见要比蔡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