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而难知穆彰阿

道光三十年(1850年)正月十四日,清宣宗驾崩。二十六日,皇太子奕即位,宣布第二年改元咸丰,是为文宗。文宗登极,面临两桩棘手之事,一是南方的叛乱,二是英国的侵略。内忧外患,俱是其父的政治遗产,一时间并无有效的办法,文宗心绪甚恶,可想而知。就这么恶心了九个月,他总算想出一招,以为涤旧迎新的尝试。十月二十八日,文宗亲笔写下一道圣旨,谴责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将其革职,永不叙用。

穆氏早在道光八年(1828年)就进入军机处,十六年(1836年),授武英殿大学士,为军机领班大臣,成为权倾一朝的“首相”。文宗将任职十五年之久的“首相”撤换,表面上看,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俗套做法,实际上,另有深意。

首先,他以此表达对道光朝因政治不修、“夷务”失措而酿成当下难局的不满;格于孝道,碍于颜面,他不能公开指责其父治国无方,只能拿前朝老臣开刀,于是,穆氏首当其冲,罪无可逃。

其次,他认为前朝政治失败的主要原因,就是柄国大臣“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穆氏是“首相”,自应担负最重的惩罚。不过,严格地讲,“阴柔”与“揣摩”,并不能视作实际的罪行,只能是一种微妙的观感。文宗亦明此义,故在谕旨末尾,特地强调了一句,说:“穆彰阿暗而难知。”

确实,在近代史上,穆彰阿真是一个“暗而难知”的人。嘉、道二朝,他多次出任主考,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时有“穆党”之称;他与另一位“首相”曹振镛(以“多磕头少说话”为做官秘诀者)前后相继,左右了道光朝三十年的政局,养成一种“不黑不白不痛不痒”的风气(曾国藩语);他在鸦片战争时期掌控持权,赞成和议,罢黜林则徐,实为历史转型期的关键人物。但是,不论善恶忠奸,地位这么高、影响这么大的一个人,我们对他却知之甚少。当时的官方资料,只有《清史列传》一篇传记(《清史稿》本传即据此删节而成),仅述履历,不及其他;私家笔记倒是有十几条,但多是轶闻传说之类,且多被剿袭,是否廉得其情,不能无疑;民国至今,史学界没有出版过一本关于他的传记,甚至连研究他的论文也不过寥寥一二篇,品质亦非上乘。

他就像一个巨大的影子,后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却看不清他的面目。不过,细心观察阴影的形状,或能推知几分造影者的轮廓。

晚清学者李慈铭虽对穆彰阿的“误国”深恶痛绝,于“穆党”却有一番平情的议论,他说,穆氏“引掖后进,地道孤寒,虽多在门墙,而不离文字。较之树援植党、傅法持权者,尚有间也”;意谓穆氏虽构建了庞大的政治势力,但与传统上贪贿弄权、党同伐异的“奸臣”有本质区别,甚至可以说,他在培植人才方面还功大于过。此非泛泛之谈,而是基于史实的判断。

曾国藩便是穆门高才的杰出代表,他出身“孤寒”(其家六百年无科第仕宦),经穆氏“引掖”,三十七岁即官至二品,以此,终生对恩师感激不尽;此外,季芝昌、骆秉章、劳崇光、李星沅、彭蕴章、何桂清、黄宗汉、叶名琛、郑敦谨、袁甲三、罗遵殿、乔松年、毛鸿宾、阎敬铭等咸、同、光三朝的大员,其人之政绩或有优劣之殊,品德或有良莠之别,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都出诸穆门,且与师门保持良好互动。可见,穆彰阿虽被皇帝扳倒,但是,“穆党”仍是构成整个皇权统治的坚实基础。

当然,从人性上分析,穆彰阿的行为也不算吊诡。对他来说,权力本身—甚或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感觉—就具有极大的诱惑,远迈敛财货积带来的快感。

聊举三例:

第一,劳崇光由京官外放,临行登门请训,并奉上礼银,穆云,你在京清贫,哪来送礼的钱?日后外任有了收入,再跟我讲这个礼节吧。

第二,穆门某人,“气节人也”(穆语),以知县候补部吏,但任上有亏欠,无法交代。穆氏(其时已褫职家居)闻之,立赠三千两,替他解困。后来,此人“以杀贼死”,穆氏慨曰:“以三千金而成一节义之士,所获多矣。”

第三,骆秉章任御史,稽查户部银库,穆彰阿从旁打听他的节操,听说一毫陋规也不收,赞曰:“真体面,此是我门生。”

除了咸丰三年被皇帝“勒捐”一万两银子,穆彰阿并未受到罚没财产的处分,但他过世后不到十年,家境已形破败,令来访的曾国藩大为感伤。适如时人的评价:“若谓之误事则有之,谓其贪黩则不然。”(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