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盛唐之音(第2/7页)

闻一多关于唐诗的论文久未为文学史著作所重视或采用。其实这位诗人兼学者相当敏锐而漂亮地述说了由六朝宫体到初唐的过渡。其中提出卢照邻的“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骆宾王“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同上)指出“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向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唐诗杂论·四杰》)。诗歌随时代的变迁由宫廷走向生活,六朝宫女的靡靡之音变而为青春少年的清新歌唱。代表这种清新歌唱成为初唐最高典型的,正是闻一多强调的刘希夷和张若虚: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春江花月夜》)

多么漂亮、流畅、优美、轻快哟!特别是后者,闻一多再三赞不绝口:“更复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

其实,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上与魏晋时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下与杜甫式的饱经苦难的现实悲痛都决然不同。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无穷宇宙,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惆怅和留恋。人在十六七或十七八岁,在将成熟而未成熟,将跨进独立的生活程途的时刻,不也常常经历过这种对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觉醒式的淡淡哀伤么?它实际并没有真正沉重和具体的人事现实内容,它的美学风格和给人以审美感受,是尽管口说感伤却“少年不识愁滋味”,依然是一语百媚,轻快甜蜜的。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闻一多形容为“神秘”“迷惘”“宇宙意识”等等,其实就是说这种审美心理和艺术意境。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是初唐的顶峰,经由以王勃为典型代表的“四杰”,就要向更高的盛唐峰巅攀登了。于是,尚未涉世的这种少年空灵的感伤,化而为壮志满怀要求建功立业的具体歌唱: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陀。(李颀)

这不正是在上述那种少年感伤之后的奋发勉励么?它更实在,更成熟,开始真正走向社会生活和现实世间。个人在度过了十六七岁的人生感伤期之后,也经常是成熟地具体地行动起来:及时努力,莫负年华,立业建功,此其时也。这样,“四杰”之后,便迎来了现实生活的五彩缤纷,展现了盛唐之音的鲜花怒放。它首先是由陈子昂著名的四句诗喊出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满腹牢骚、一腔愤慨的,但它所表达的却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它豪壮而并不悲痛。同样,像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尽管伤春惜花,但所展现的,却仍然是一幅愉快美丽的春晨图画,它清新活泼而并不低沉哀婉。这就是盛唐之音。此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