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最后的百年

20年前写这样的一本书肯定很容易。那时在大多数人的头脑中,“不宽容”这个词几乎完全和“宗教不宽容”是一个意思。历史学家写“某人是为宽容奋战的斗士”,大家都认为他终其一生都在反对教会的流弊和反对职业教士的暴虐。

然后战争爆发了。

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们遭遇到的不是一种不宽容的制度,而是十几种。

我们遭遇到的不是对同类的一种形式的残酷,而是上百种。

社会刚刚开始摆脱宗教偏执的恐怖,又不得不忍受更为痛苦的种族不宽容、社会不宽容以及形形色色的不宽容。对于它们的存在,10前的人们连想都没想过。

许多善良的人直到最近还生活在愉悦的幻想之中,认为进步是一种自动时针,只要他们偶尔表示些赞许,就不需要再上发条。这种想法似乎太可怕了。

他们悲伤地摇着头,小声嘟囔着:“虚荣,虚荣,所有这一切都是虚荣!”他们抱怨人类本性所表现的令人生厌的顽固。人类一代接一代地受到挫折,却总是拒绝汲取教训。

直到完全绝望的时候,他们才加入迅猛增长的精神失败主义者队伍,依附于这个或那个宗教机构(以便把自己的包袱转移到别人身上),用最令人哀伤的语调承认自己失败了,并且以后不再参与社会事务。

我不喜欢这种人。

他们不仅仅是懦夫。

他们是人类未来的叛徒。

话就说到这里吧,可是,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有的话,解决的办法又应该是什么呢?

让我们跟自己诚实地说吧。

没有解决办法。

至少,在当前世界上是没有的。在这个世界上,人们要求立竿见影的效果,希望借助数学公式,或医学药方,或国会的一纸法令,迅速而又彻底地解决掉全部困难。但是我们这些习惯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历史的人,深知文明不会随着20世纪的到来而开始或结束,还是会感到一线希望。

现在我们听到许多悲观绝望的论调(如“人类一向是那副样子”“人类将永远是那副样子”“世界从未有过变化”“情况和4000年前的完全一样”),都是不符合事实的。

这属于视觉上的错误。

进步的道路常常中断,但是我们如果把情感上的偏见放在一边,对两万年来的历史冷静地作个评价的话(只是对这段历史而言,我们或多或少还掌握一些具体资料),就会注意到,进步虽然缓慢,却是不容置疑的。事情总是从几乎无法形容的残忍和粗俗状态走向较为高尚、较为完善的阶段,甚至世界大战这样的莫大错误也无法动摇这个坚定的信念,的确是这样。

人类具有难以置信的生命力。

它的寿命比神学长。

总有一天,它的寿命还会比工业化的寿命长。

人类经历了霍乱、瘟疫、残酷迫害以及清教徒法规。

它将学会如何克服许多扰乱这一代人的精神罪恶。

历史谨慎地揭示了自己的秘密,它已经向我们上了伟大的一课。

人用手制造的东西,也可以动手把它毁灭。

这首先是个勇气的问题,其次便是教育的问题。

当然,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老生常谈。最后这100年来,“教育”这个字眼儿灌满了人们的耳朵,甚至到了使人们厌恶它的程度。他们向往过去,那时的人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但能用多余的脑力不时地进行独立思考。

我这里提及的“教育”,不是指纯粹的事实积累——这被看成现代孩子们的必要的精神库存。我想说的是,对现时的真正理解孕育于对过去的了解(这种对过去的了解必须是善意而大度的)之中。

在这本书中,我已经力图证明,不宽容不过是广大群众自卫本能的一种表现。

一群狼不能容忍一只与众不同的狼(弱狼或强狼),就一定要除掉这个不受欢迎的同伴。

在一个吃人的部落里,谁的癖性要是会惹怒天神,给整个部落带来灾难,部落就不会容忍他,会把他野蛮地赶到荒郊野外去。

在希腊联邦里,谁要是胆敢向社会赖以生存的基础提出质疑,他就不能在这个神圣的国度里久居。可悲的是,在一次不宽容的爆发中,一位滋事的哲学家(1)被仁慈地判处饮一杯毒液,由此命丧黄泉。

古罗马帝国如果允许几个无恶意的狂热者肆意践踏自从罗慕路斯以来就不可缺少的某些法律,那它就不可能存活下去,因而它只得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不宽容的事情,而这一点与它的传统的自由政策正好相反。

基督教会实际上是这个古老帝国版图上的精神继承人,它的存活全是依仗最温顺的臣民的绝对服从,所以它被迫走向压制与凶残的极端,致使许多人宁可忍受土耳其人的冷酷,也不要基督教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