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人物(第7/11页)
孟子所举的三圣人,三种不同性格。一是“任”,近似“狂者进取”。一是“清”,近似“狷者有所不为”。此两种性格正相反。孟子又举一种,非狂非狷,而是一个“和”。柳下惠之和,像是一中道,而仍有其特立独行之处。此三种性格,却如一三角形,各踞一角尖。我们若把全世界人来分类,大概也可说只有这任、清、和三型。孟子又说:“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他们之伟大,伟大在做人彻底,都跑在一顶端尖角上,个性极分明。人的个性,千异万变,但不外以上所说的三大型。或是伯夷型,或是柳下惠型,或是伊尹型。此三种姿态,三种格局,做到彻底,孟子都称之曰圣。有些人则不成型,有些处这样,有些处那样,一处也不到家,不彻底。你若是一鄙夫,薄夫,懦夫,顽夫,那也不是天生你如此,是你为外面条件所限,不能发现你个性。孟子和《中庸》都说尽性,要尽我们自己的性,做到百分之百,这在我自己力量应该是做得到的。不用力便不算。若用一个机器来做一件东西,也得要加进人力。若果我们要做一个第一等人,要做一圣人,怎样可以不用力?力量在哪里,只在我们自己内部,这是内在条件。但我们还得要进一步,不但要做一顶端尖角的人,更要做一圆满周到之人。要处处中乎道,合乎理。等于射一枝箭,射到这靶上,可是没有射到这红心。射到靶上是你的力量,射到红心不但要力量,还要你的技巧。伯夷、柳下惠、伊尹,这是我们做人的三大规范,是要用力量的。只有孔子,在力量之上还有技巧。孔子无可无不可,但都得到家,此即《中庸》之所谓至人。有时像伯夷,有时像柳下惠,有时像伊尹。他一箭射出去,总是中到红心。有力量若不见其力量,有规范若不见其规范。等于伊尹射向上面,伯夷射向右下方,柳下惠射向左下方。伊尹在上面一方位是圣人,伯夷在右下一方位是圣人,柳下惠在左下一方位是圣人。但却有偏缺不圆满,不是一个大圣人。
孔子有时也做伊尹,有时也做伯夷,有时也可以做柳下惠,故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今天我们只说孔子集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大成。孟子是说孔子集了伊尹、伯夷、柳下惠之大成。故不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圣人。若一定要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我们不登政治高位,我们自己的责任都可交卸下。我又不做皇帝,又不做宰相,外面条件不够,哪能做圣人。幸而孟子另举出三圣人,都是由其内在条件而成为圣人的,使人谁也逃不了自己的责任。人类中有此三种性格,有此三种标准。而孔子则兼此三者而融化汇通为一完全之人格。他积极向前,有时像伊尹。他一尘不染,有时像伯夷。他内介外和,有时像柳下惠。所以孟子称孔子为集大成之至圣。孟子自己说,“乃我所愿,则学孔子。”若说圣人,伊尹、伯夷、柳下惠都是,可是终于限止在一格,孟子不想学。经过孟子这一番说话,中国后世只尊孔子为圣人,又称之为至圣。而伊尹、伯夷、柳下惠,后世似乎都只称之为贤。孟子也只是一大贤,亦有称之为亚圣的。于是中国遂留下来一个圣人系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于孟子,这是唐代韩愈《原道篇》所提出的。但我们从孟子这番话来看伊尹、伯夷、柳下惠,实在也就是圣人,而同时即是一豪杰。你看伊尹把太甲关起,说:“你不行,我来代你。”这种气魄,不十足是一豪杰典型吗?后人说:“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不可。”须是有公天下之赤忱,夹着一些私意便不成。伯夷也算得一个豪杰,饿死首阳山,那是何等坚强的节操。柳下惠如打太极拳,工夫深了,运气内行,实际满身是劲,也是个豪杰之士。孟子说他“不以三公易其介”,这还不是个豪杰吗?
我们再来看孔子,他曾随鲁君与齐会夹谷。在这段故事上,他正如秦、赵渑池之会的蔺相如。不过孔子是大圣人,此等事,我们讲孔子的,来不及讲到,也就不讲了。夹谷之会以后,齐国来归侵鲁之地,但又一面送了大队女乐到鲁国,鲁国君相迷恋着去听歌看舞,一连三天不上朝。孔子告诉他学生说:“我们跑吧!”孔子生这一口气,现在我们不懂,似乎他不像一圣人,一点涵养都没有。其实这就是孔子所以为圣之所在。一跑跑到卫国,卫灵公听孔子到来,他说:“鲁国怎样待孔子,卫国也照样。”卫多贤人,有些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就耽下了。卫灵公知道孔子无所不能,有一天,问孔子打仗的阵法。孔子一听,说:“我没学过呀。”明天又对他学生说:“我们跑吧。”孔子的气真大,一跑跑到陈国。后来在陈、蔡之间绝粮,没有饭吃,大家饿着肚子。孔子的学生子路生气了,说:“先生老讲君子,君子亦有穷乎?也会走投无路吗?”那时孔子却不生气了,好好向子路说:“君子也会穷,也会前面无路的。不过小人前面没路便乱跑,君子没有路,还是跑君子的一条路。”孔子在外十余年,鲁国人想念孔子,要请他回来,又怕孔子不肯,于是请他一个学生冉有先回。冉有是孔子学生中一个理财专家,回到鲁国,在权臣季孙氏家里做管家,然后再把孔子和一批同学接回。冉有给季孙氏家种种经济弄得很好,孔子却又生气。冉有常到孔子讲堂来,有一天来迟了,孔子问他:“怎么这般迟?”冉有说:“因有些公事没完。”孔子说:“什么公事?你所办只是季孙家私事。你把季孙一家财富,胜过了以往周天子王室之首相。”孔子便对一辈学生说:“他不算是我学生,你们可鸣鼓攻之。你们大家可以反对他,可以打着鼓公开攻击他。”其实孔子垂老返鲁,还是这个学生的力量。在这种地方,我们要看孔子这口气。一般人老了气便衰,孔子那口气愈老愈旺。人没有了气,哪会有道德仁义。若只从这些处看,孔子岂不也是一豪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