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第3/5页)

今国人则谓农业社会安土重迁,老死故乡。必进入工商社会后,其人乃脱离农村,进人都市,始有活动性。不知中国传统于农村社会工商社会外,乃有士社会。其活动性,则远超于工商社会,乃自古已然。孔子以下历代士人,其生平行踪见于史籍,及其本人之诗文集中者,明证可稽,断非农村性,但亦非工商性。可谓之乃人文性,天下性。中国人之所谓道,即据自古以来中国士之一伦之行踪而可见矣。

今国人崇慕西化,每好以中国与西方相拟,如以孔子比希腊之苏格拉底。不论其为学,专论其为人。不论其为人之种种方面,而专论其一生之行踪。孔子周游天下,苏格拉底则为一雅典人,其足迹或未出雅典一步。则此两人见闻之广狭,心胸之宽窄,宜亦即此可推。如柏拉图,或足迹亦囿于雅典一市。而中国先秦诸子,则极少终其身只拘于一乡一里,一城一市之内者。惟道家如庄周,或不喜远行,然其宾朋往来如惠施,则终为一天下士。中国先秦时期,即此一节,已显与西方古希腊相异。故中国得成其为一中国,而希腊则终为一希腊。此亦论中西文化一至堪注目亦极易相比之一节。

罗马人仗其军力征服外围,而建立一地兼欧、亚、非三洲之大帝国。然罗马是否有大批学人活动于其帝国疆域之内,则其事难考,其人亦终必甚少。此则与中国之秦、汉一统又大异其趣矣。中古封建时期,则更不闻贵族堡垒之内,有所谓知识分子学术专家。惟有骑士、武士,则岂能与中国之士相比。不仅不能比之于秦、汉,亦不能比之魏、晋、南北朝时代门第之士。今人亦称中国为封建社会,试专就士之一端言,其视西方封建,诚亦如天壤之别矣。

西方继封建社会后,有意大利半岛沿海诸城市之文艺复兴。然亦限于各城市,最多如希腊之雅典,岂能与战国之临淄相比。要之,一为地域性,而一为天下性。相提并论,岂不确然易知。

西方现代国家之兴起,则如中国封建时代之有齐、鲁、晋、楚诸邦。然在中国有其统一性,而在西方则仍只是地域性。即以学人论,英国、法国亦互有界限。其他各地均然。今国人又好以宋代之朱熹比之西方康德。不论其为学,不论其为人,专论其生平行踪之一端,康德限于一城市一学校。果使朱子亦如康德,固定一乡一地,终生讲学,则其所学所讲自宜与朱子当年之所学所讲大不同,亦断可知矣。

今专就英国论,殖民地遍天下,日光所照,莫不有英国之国旗。即如香港,为英帝国领土已达百年之久。有一香港大学,其教授主要亦来自英伦。退休年龄则较英伦本土为早,便于返英国本土后,尚可有活动。未闻一英国教授终老在港,不返其国者。而其家人子女,亦均不留港。如此则英国文化又何能在香港生根。

余在香港曾交一英国友人林仰山,其父为一传教士,来中国,林仰山生于中国。逮其长,返英伦受学。大学毕业后,仍来中国,侍其父母,为山东济南齐鲁大学教授。日本东侵,林仰山受拘下狱。幽囚中,读书消遣。余所著《先秦诸子系年》,即为其狱中所读书之一部。余与初识于香港,时林仰山在港大任中文系主任,得港大同人之重视。实则中国为其生长地,英伦为其游学地,彼非不欲在香港终老,而限于英国之制度法令,港大退休,仍返英伦。

学人如此,即负责行政人员,亦莫不如此。余初至港,港督为葛量洪,久于其任,极得港人爱戴。但退休后亦必离港。不仅行政人员,即军人来港,任满亦必离去。余夫妇游英伦,某次在火车中,偶晤得一退休老军人,曾驻港多年,极爱港岛风景之美,人情之厚。谓能在港终老,岂不毕生一佳事。今则徒付梦寐中。偶遇余夫妇,慨叹申诉,如晤故乡人。故英国人统治香港百年之久,乃无一英国人成家成业传子传孙留居香港者。

孔子欲居九夷,其门人疑九夷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陋即限于地域,固定不化之义。英国人果以其传统文化自傲,视香港中国人为夷狄,倘有英国君子来居香港,则庶使香港中国人亦得化而为英国人。中国古人言:“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则香港而英国,亦英国之可矣。而英国人不此之图。余游新加坡、马来西亚各地,亦无一英国家庭之留居传子孙于此者。即在印度,更为英国在亚洲一至为重要之殖民地,然亦极少英国人留居。英国有名学者如穆勒父子,亦曾来印度,终亦归老英国。由此乃使英国文化终不能在印度生根,并亦不能在其世界各处之殖民地生根。故知西方之帝国主义殖民政策,乃仅有商业性,而绝无人文性、教育性。中国人言“人文化成”,西方人断无此理想,亦即此可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