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政治(第11/12页)

本来中国传统文化教育,要一辈从事政治活动者,先在其内心具有一种自动负责服务的道德修养,而现在则付之缺如。中国传统政治在制度本身,本也有要政府自身能自动负责服务的一套措施与法规,现在则又全认为黑暗陈旧而被忽视被弃置。于是那辈乘机攫取政权的人,在此真空圈中,陷入权力欲与财富欲之无限发展,而政治遂愈变愈混乱。这固是新旧过渡中,很难避免之一阶程。然其主要责任,则仍应由此辈中层阶级知识分子,实际从事政治或接近政治者负担。而他们却转移论锋,认为是社会民众之不率职。譬如一店主雇用店员,疏于防范,店员营私舞弊,却回头骂店主无能。营私舞弊者是店员,诟厉谴责店主无能者也是那些店员。若使那些人不先洗净他们营私舞弊的内在动机,而仍由他们指挥店主,试问那无能的店主,如何会忽然有能力来裁判这一批店员呢?

在近代中国,能巨眼先瞩,了解中国传统政治,而求能把它逐步衔接上世界新潮流的,算只有孙中山先生一人。他的三民主义,实能采纳世界政治新潮流之各趋势,而使其会归一致。民族主义里,有德意纳粹与法西斯精神之优点,而无其缺失。民生主义里,有苏俄共产政权向往之长处,而无其偏病。民权主义又把英美政党代议制度之理论,释回增美。政治上之权能分职,最能撷取中国传统政治如我所谓信托政权的内在精神,而发挥出它的真意义。在西方所倡三权分立的理论下,再加添中国传统考试监察两权,使在政府内部自身,有一套能为社会自动负责之法制,而一面又减轻了近代西方政治之对立性与外倾性,把来符合中国自己的国情。在他理想中,哪一个权能分职的五权政府,实不与社会相对立,而与社会为一体,依然是一种信托政权,而酌取了西方契约政权之长处来补偏救弊。而在新政初期,又设有一段训政时期,为到达其理想新政权之过渡。大体上,在他总是有意参酌中外古今而自创一新格,惜乎他的意见与理想,不易为国人所接受。人人只把一套自己所懂得于外国的来衡量,来批评,则孙先生的主张,既不合英美,又不合苏联,亦不合德意,将见为一无是处。无怪他要特别申说知难之叹了。

推敲孙先生政治意见的最大用心处,实与中国传统政治精义无大差违。他只把社会最下层的民众,来正式替换了以往最上层的皇室。从前是希望政府时时尊重民意,现在则民意已有自己确切表达之机构与机会。而一面仍承认政府与民众之一体,而偏重到政权与民权之划分。只求如何能使贤者在职,能者在位,而已在职位者,则求其能畅遂表达他的贤与能,而不受不必需要的牵制。又在政府自身,则仍注重其内在职权之分配与平衡,而不失其稳定性。这一种稳定性,实与一较广大的国家,而又有较长久的历史传统性者,为较更适合。能稳定并不比能动进一定坏,此当斟酌国情,自求所适。此一理想,自然并不即是完满无缺,尽可容国人之继续研求与修改。但他的大体意见,则不失为已给中国将来新政治出路一较浑括的指示。比较完全抹杀中国自己传统,只知在外国现成政制中择一而从的态度,总已是高出万倍。

我们也可说,孙中山的政治理想,还是较偏于内倾型的,以其注意到国情。而目下其他意见,无论是主张英美民权自由,与主张苏俄共产极权,都是外倾型的,以其目光只在向外看,而没有肯回头一看我们自己的。我们当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并不是确经试验而失败了。他的那番理想与意见,实从未在中国试验过,而且也未经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细心考虑与研索过。

中国近代政治潮流,依然只侧重在革命与组党两条路。组党为的是要革命,革命后仍还只重在组党。党是一种力量,可以用来革命。党又是一种力量,可以用来把握革命后所取得的政权。所以有了这一党,便不许有那一党。那一党之争取出路,依然有待于再革命。而中国近代政党的组成,显然不由社会下层的真正民众,而仍是社会中层的知识分子在活动、在主持。他们只想把民众投归党,没有想把党来回向民众,于是变成了由党来革民众的命。这样的组党革命,将永不会有成功之前途。

若说孙中山失败了,他是失败在一面是个政治思想家,而同时又是实际革命的领导者,终不免因为领导实际革命之需要,而损害及其思想与理论之纯洁与超越性。又失败在他的党徒只知追随孙中山革命与组党,没有能进一步来了解孙中山的政治理想。其他仅知抄袭外国一套现成政治理论与政治形式来组党与革命的,他们的精神实力,自然更未曾用在建立自己的政治理想上,而只用在如何组党与如何革命上。于是西方政治的主权论,一到中国,却变成了权力论。革命与组党,只注重在如何凭借权力而活动。若论政治本质,在近代中国,始终是一张空白,待向外国去套板印刷。始终是用外国的理论,来打破自己的现实。现实重重破坏,而外国理论则始终安放不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