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社会主义(第2/4页)

理学兴起,不啻战国时代儒学之复兴,亦即中国社会士之一流品之复兴。及南宋朱子,编集《论》、《孟》、《学》、《庸》为《四书》,其重要性乃更超于汉博士所掌之五经而上之。朱熹之以《四书》教,岂不尤胜于韩愈之以古文教?蒙古入主,元代科举取士,即以朱子《四书》为标准,则《四书》岂不又成为唐代之《文选》?明代王学兴起,虽亦重《四书》,但以不应试不出仕为主要为士之标准。虽阳明屡有告诫,但其门下如王龙溪、王心斋之徒,终以不出仕为讲学之主要目标。顾、高东林学派,一反其风,主张为士者亦应出仕预闻政治。但明代终亦以东林党祸亡国。

明遗民如顾亭林、黄梨洲等,皆终身不仕。亭林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之事,肉食者谋之。天下之事,则匹夫有责。”当时明遗民皆以天下为一己大任所在。此下则又有文字狱起。而当时学术界乃始有汉、宋之分。其实当时之汉学,其反宋,即反抗清廷之科举仍以朱子《四书》取士。故其反宋学,实即为反政府。故吴、皖书院讲学,其内心精神,皆为反政府。其风直至清代之末而犹然。

然则中国文化传统中之所谓士,岂不乃一无产阶级而为下层社会之代表,与上层政治虽不显居反对地位,而始终有其独立性,决不为政府一附属品。

自宋以下,士阶层中之尤要者,在其仍能推行古代社会通财之共产观念。即如宋代范仲淹之义庄制度,即其一显例。范仲淹乃一贫寒之士,其父早卒,其母改嫁,范氏就读僧寺中。乃其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主要可谓即在其具有通财共产之思想。及其为朝廷之副宰相,遂倡立义庄制。顾亭林言:“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范仲淹之创为义庄制度,岂非即是仁义一表现?此制即推行于此下之氏族中。同氏族中之孤儿寡妇之养与教,皆由义庄公田负其任。

范仲淹创此制,初推行于范、朱两姓。后乃通行全中国。每一氏族,各有义庄,历元、明、清三代不衰而益盛。如余家无锡延祥乡七房桥,钱氏一门七房,而共有义庄三所。余幼孤,读书荡口镇之果育学校,亦华氏一义庄所主办。义庄非中国宋以后一明显之社会共产制度而何?

义庄之外,又有会馆,亦中国后代社会之一种共产制度。如清代戴震,以一穷举人入京师,即先寄生于其同乡会馆中。各省士人考进士试赴京师,寒士亦可各住其省府之会馆中。如湘乡曾国藩可为一例。而中国人海外殖民,自明代三保太监下西洋,到处集居经商,亦均设有会馆。一穷氓流亡国外,只投身会馆中,住宿饮食皆得解决。又可为介绍职业。此非又一通财共产之制而何?

又如清代嘉、道年间,川楚教匪乃及洪杨之乱,皆由地方团练,乡里自卫。曾国藩、国荃兄弟,乃以湘军平洪杨。李鸿章又以淮军平捻匪,皆地方团练,非政府军队。乡里自卫,武力之共通亦如其财富产业之共通。中国历史,远自古代,即全农皆兵。保卫中央,戍守边防,亦属乡里自卫之外之部分任务。而地方自卫,乃中国全农皆兵之主要责任。则全国不仅通财,亦复通力。国家夭下,乃如一体。故中国之军人亦称军士,又称武士,可见其与农、工、商三阶层有不同。中国人之所谓大同太平,主要乃由文士武士之通力共财促成之。此皆涵有甚深之政治意味在内。中国古人言经济,所谓经国济世,亦不专指商业财富言。

晚清之末,震于外侮。全国地方,奋求自新,而江苏之南通与无锡两县为之首。南通由张謇一人为之倡。张謇乃晚清科举中一状元,即中国传统所谓士之秀者。惟无锡则由全县平民共同努力,非有其领袖。其先,乃由无锡西北乡四五商人游杭州西湖,晚餐于湖滨之楼外楼餐馆。餐毕下楼,乞丐数十人,集门外场上讨赏。诸人大感动,念无锡本乡北门外近京沪路各餐馆,亦有群丐类此。乃协议在上海设立工厂,俾可招收乞丐为工人,免其行乞。无锡人在上海租界兴办工商业,乃由此肇起。

既得志获财富,乃返无锡本县兴办教育,创设私立学校,中学小学皆有。城乡迭起。余幼年入荡口果育学校,亦私立。余离大陆前,任教无锡太湖滨之私立江南大学,即由荣家一厂主独创。余遂得认识荣德生,乃无锡一先兴实业巨魁,即上述在西湖楼外楼晚餐人之一。彼亦曾自办一荣巷中学,余先兄曾于此任教。中日战争时,此校已停闭。德生谓大学乃其子事,与彼不相关。彼毕生贡献于乡里者,有七十岁时修筑一蠡湖长桥,共长有七十桥洞,桥上可四辆汽车并行。由此桥可自无锡城陆地直通鼋头渚。德生面告余,身后犹得地方人士纪念者,惟赖此桥。中国人之人生观,即抱有死后传世之观念,又抱有一大同共通观念,其对社会事业之乐于贡献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