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诗精神 知向谁边(第2/2页)

因此,韩、柳的文章都明白如话,决不晦涩难懂。比如韩愈的《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此而已。又如他的《杂说四》: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至于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更是不押韵的白话诗: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白居易的新乐府就更是如此。据说,他的乐府诗是连普通民众都能听懂的。难怪同时代的日本人欣赏唐诗时更偏爱中唐,在中唐诗人中又最喜欢白居易。毕竟,那时他们正在向中华文明学习,而且“文化程度还不高”。[59]

但这并不妨碍白居易写出极其高雅的七律: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60]

与盛唐一样,这里面体现出的仍然是大唐精神,是个性的张扬和幸福的追求,只不过个性更加鲜明,对幸福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所以,韩愈可以因坚持己见而得罪皇帝: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杜牧也可以不管不顾地流连忘返于红灯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61]

同样,他们可以一面谈情说爱,一面忧国忧民;昨日指点江山,今朝礼佛参禅。因此,尽管柳州城“惊风乱飐(读如斩)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长安和洛阳的牡丹花下仍是游人如织。那是一种时尚,与贵贱穷达无关。相反,官僚政治和派系斗争时代的士大夫,早已习惯了宦海沉浮。君不见,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62]

牡丹也一样。

只不过,牡丹花会被代以黄金甲。

是的,黄巢用他的《菊花》诗,以批判的武器为唐诗精神做了总结,也靠转战南北,用武器的批判为世界帝国画了句号。唐僖宗乾符五年(878)十二月,他攻陷了大唐的东南口岸福州,又在次年兵临广州城下。担任广州节度使的要求被拒绝后,黄巢破门而入,屠杀了坚持抵抗的居民,其中便包括穆斯林、基督徒、犹太人和琐罗亚斯德教徒。这些外国人是丝绸、瓷器、茶叶、樟脑等中国产品的出口商,黄巢却连桑树都砍掉了,让阿拉伯人很久穿不上漂亮衣服。[63]

这一切,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李白可曾想到?

应该想不到。但传为他所作的《忆秦娥》,却不妨看作长安和长安所代表之时代的悼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没错,大唐灭亡后,长安将永远不再成为帝都。代之而起的是新的城市,也将是几乎全新的文明。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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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见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53]见(唐)李肇《国史补》,并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本节所述多处引用了李泽厚先生此书研究成果,恕不能一一注明,谨此鸣谢。

[54]请参看王仲荦《隋唐五代史》。

[55]唐德宗时宰相陆贽的《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即称: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

[56]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三贞元三年十二月条及“臣光曰”。

[57]唐代科举三阶段,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58]《枕中记》的作者是曾任史馆修撰的沈既济,《李娃传》的作者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

[59]请参看(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60]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61]见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杜牧《遣怀》。

[62]中唐士大夫以赏牡丹为时尚,见李肇《国史补》,本段所引诗分别见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63]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三乾符五年十二月条,乾符六年五月、六月、九月条,(阿拉伯帝国)苏莱曼、艾布·载德·哈桑·西拉菲《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华书局2001),同时参看(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法国)勒内·格鲁塞《中国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