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诗精神 怛罗斯(第2/2页)

两军相持五天之后,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高仙芝带来的铁勒同盟军临阵倒戈,与阿拉伯武士一起夹攻唐军。猝不及防的高仙芝一败涂地,大批将士不是阵亡就是被俘,就连随军的造纸工匠也被胜利者顺手牵羊带回了伊拉克。[36]

阿拉伯人从此掌握了造纸术。

大唐却丢失了抵抗东进势力的边防前哨,只得将中亚的控制权拱手相让。四年半以后,安史之乱爆发,高仙芝和他的亲密战友封常清被杀,再也回不到那片绿洲。

怛罗斯变成了东方滑铁卢。

这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伊斯兰文明在中亚和西域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大唐却节节败退步步紧缩。到唐德宗贞元六年(790)秋天,就连准噶尔(北庭)和塔里木(安西)也都彻底失联,成为已非长安可以羁縻的断线风筝。

历史不能假设,因此无法断定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大唐还能不能在中亚重建权威。也许,作为农业帝国,对外扩张在天宝十载已经走到头了,三场败仗就是警示。

那么,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吗?

有。在《兵车行》中,杜甫对帝国连年不断的征伐提出了质疑: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是啊,没人从事生产,国力从何而来?亲人暴尸荒野,百姓难道愿意?

当然不愿意。杜甫这样描述了普通民众像鸡狗一样被驱赶着强征入伍,以及亲人们撕心裂肺生离死别的惨状: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37]

于是诗人悲愤地说: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38]

这就几乎是指名道姓的批判了,表现出的正是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事实上,伟大作品的背后,总是横卧着人类亘古的苦难。真正的诗人,也总是时代敏感的神经。杜甫的《兵车行》有可能写于天宝十载,他的《丽人行》则应该写于十二载。等到十四载冬天,他喊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渔阳鼙鼓便终于惊破了霓裳羽衣曲。[39]

唐诗就这样成为唐史。

同样,杜甫也成为另一个时代的代言人,尽管通常都认为他属于盛唐。但,杜甫的盛唐已不同于李白。他开辟的道路则将由新的群体继续前行,并创造出新的局面来。

[29]见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30]岑参于天宝三载(744)进士及第,天宝八载(749)任高仙芝的幕府书记,天宝十三载(754)任封常清手下判官,事迹见(唐)杜确《岑嘉州诗集序》、(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本段所引诗见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31]岑参《逢入京使》。

[32]高适《燕歌行》。

[33]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十载四月条、八月条。

[34]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安西四镇因吐蕃而废止。武则天长寿元年(692),大唐在龟兹恢复安西都护府。唐高宗永徽二年(651),阿拉伯帝国征服波斯。唐中宗景龙三年(709),阿拉伯帝国征服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唐玄宗开元三年(715),唐军在费尔干纳赶走了入侵的阿拉伯人。请参看(法国)勒内·格鲁塞《中国的文明》。

[35]见两《唐书》之高仙芝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天宝六载十二月条后之追记、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六载十二月条。

[36]见《新唐书·高仙芝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十载四月条。阿拔斯王朝建立于公元750年,定都库法,762年迁都巴格达。

[37]本诗原文作“耶娘妻子走相送”。耶即爷。为了便于阅读,径改作爷。

[38]上引均见杜甫《兵车行》。

[39]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十载四月条,杨国忠派遣御史分道捕人强征入伍,连枷送往军中,送行的父母妻子哭声振野,可视为《兵车行》的时代背景。又,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十一月担任右相,因此《丽人行》有可能写于十二载春。至于杜甫自京赴奉先的时间,则在十四载十月到十一月之间,安史之乱正好发生在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