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价值观 病态的自由(第2/2页)

支道林能够如此,无疑因为他自己也向往自由,这才能将心比心。但他的这份同情心,恐怕很难加之于麻雀之类的其他飞禽,只会用于鹤,或者鹰。毕竟,鹤在中国文化系统中有着特殊的地位(比如焚琴煮鹤被视为典型的暴殄天物),它甚至象征着一种人生的理想和态度。

什么理想?什么态度?

真实、自由而漂亮地活着。

这其实是从庄子以来就有的价值追求,只不过魏晋在真实和自由之外再加漂亮。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真是自由的体现,美是自由的象征。不自由,就难以做到真实。不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没有艺术。因此,自由而真实就一定漂亮。鹤,正是这种价值观的形象大使。

然而自由二字真是谈何容易,我们民族在历史上甚至对自由产生过恐惧感,或者视自由为贬义词,比如自由散漫或者胡作非为,最好的理解也不过自由自在。这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由(liberty)。[23]

如此重大的课题,当然只能从长计议。这里要说的是:魏晋对真实、自由和美的追求,都表现出一种病态。

玉璧般的卫玠就是这样,他是柔弱到连质地轻软的罗衫都不堪承受的,这岂非根本就是病人?实际上从顾影自怜的何晏,到弱不禁风的卫玠,表现出的都是病态美,只不过卫玠是身体有病,何晏是心理有病。[24]

有病的表现是嗑药、酗酒和清谈,它们的危害性则很难做出排行榜。就个人而言,最害人的自然是嗑药;就国家而言,最不可取的则是清谈。清谈当然自有价值,也未必一定误国,但清谈如果上瘾,那又与嗑药何异?政府官员如果只知清谈不务正业,又岂非有病?

酒也一样。饮酒当然不是病,酗酒就是,像阮籍的侄儿阮咸那样就更是。此人喝酒不用杯子,用瓮,诸阮围坐瓮前直接用嘴吸。如果猪闻到酒香赶来,便与猪共饮。这实在很难说是自由还是放任,解放还是堕落。[25]

问题是何以如此?

因为他们并不自由。正如阮籍所言,弥天大网笼罩着世界,没有谁能展翅飞翔。也许,只有在药性发作和醉生梦死之时,或者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之中,才多少能感觉到自由吧?这是在不自由时代体验的病态自由。[26]

显然,心理有病,归根结底是社会有病,因为健康的社会是不会以病人为美人的。现在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当时的社会病到了什么程度,病因又是什么。

[17]见《三国志·何晏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18]见《世说新语·夙慧》。

[19]见《三国志·何晏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20]见《世说新语·容止》。

[21]见《世说新语·言语》及刘孝标注引《魏略》、秦承祖(刘注误为秦丞相)《寒食散论》。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引西晋皇甫谧称“何晏耽声好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称服五石散为“求房中之乐”,可见五石散实为壮阳药。皇甫谧是西晋医学家和史学家,著有中国第一部针灸学专著《针灸甲乙经》,时代离何晏又不远,他的话应该靠得住。对此药,鲁迅先生《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骆玉明《世说新语精读》有详细介绍,请参看。

[22]见《世说新语·言语》。

[23]严复即称:“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见严复《论世变之亟》。

[24]见《世说新语·容止》。

[25]见《世说新语·任诞》。

[26]阮籍《咏怀诗》之四十一云: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