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历史和社会的负恩者(第4/5页)

每个日本人都知道,不论任何情况,过重的恩都会惹出麻烦。最近,有本杂志的“答询专栏”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是《东京精神分析杂志》的专栏,颇像美国杂志上的“失恋者信箱”。下面的一则答询,毫无弗洛伊德的色彩,纯粹是日本式的。有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写信咨询:

我是一个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父亲。16年前老伴去世了,为了儿女,我没有续弦。孩子们也把我这一举动看成是一种美德。如今孩子们一个个都结婚成家了。八年前儿子结婚时,我退居到离家二三条街远的一幢房子里。说来有点不好意思,三年以来,我同一个夜度娘(是被卖到酒吧里当过妓女的)发生了关系,听了她的身世,我十分同情,花了一小笔钱,替她赎了身,将她带回家,教她礼仪,安顿在我家做佣人。那姑娘具有强烈的责任感,而且相当节俭。然而,我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为此而看不起我,把我视若外人。当然,我并不责怪他们。这是我的过错。

那姑娘的父母似乎不知道我和姑娘的事,给我来信让我把女儿送还,说她已经到了当嫁之年。我同她父母见了面,说清了情况,她父母虽然贫穷,却并不贪财图利。他们同意她女儿留下来,权当她已死了。那姑娘也愿意守在我身边、直到我去世。但是,我俩年龄相差犹如父女,因此,我也曾想把她送回家。我的儿女们则认为她是看上了我的财产。

我多年生病,恐怕最多也只能再活一二年。我该怎么办?十分希望得到您的指教。最后我要说明一点,那姑娘以前虽一度沦落风尘,但那全是生活所迫。她的品质是纯洁的,她父母也不是唯利是图的人。

负责解答这一问题的医生认为,这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即这位老人把对子女的恩看得太重了。他说:

你说的是一件极为常见的事,……

在进入正题之前,请允许我先说一下,从来信看,你好像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你所希求的答案,这使我感到有些不愉快。当然,对您长期的独身生活我深表同情。可是,你却想利用这一点让子女们对你感恩戴德,并使自己当前的行为正当化,这我是无法同意的。我并不是说你是个狡猾的人。不过,你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如果你离不开女人,那么你最好向你的子女们说清楚自己必须和女人共同生活,而不应该让孩子们因你长期独身生活而感到对你欠恩。你过分强调对他们的恩,他们自然会对你有反感。说到底,人是不会消失情欲的,你也不可避免。但是,人应该战胜情欲。你的孩子们希望你战胜情欲,是因为他们希望你生活得像他们头脑中的理想父亲。然而,他们失望了,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虽然他们是自私的。他们结了婚,在性欲上得到了满足,却拒绝父亲这种要求。你当然是这样想的,而子女们却有另外的想法(像我前面所说的)。这两种想法是想不到一块的。

你说那姑娘和姑娘的父母都很善良,那只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人们都知道,人的善恶是由环境、条件决定的。不能因为他们眼下没有追求好处,就说他们是“善良”的。做父母的会让女儿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当小老婆?那太愚昧了。如果他们打算嫁女为妾,那一定是想得到一笔好处,你以为不是那样,那完全是你的幻想。

你的子女担心那姑娘的父母在盘算你的财产,我毫不奇怪。我认为确实是这样。姑娘年轻,也许不会有这种念头,但她的父母则一定会有。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

(1)做一个“完人”(毫无私欲而无所不能),彻底同那姑娘一刀两断。这你也许做不到,因为你的感情不会答应。

(2)“重新做一个凡人”(抛弃一切矫揉造作),粉碎你子女们心目中把你当作理想形象的幻觉。

至于财产,你应尽快立一份遗嘱,决定分给那姑娘和自己儿女的份额。

最后,你不要忘记自己已是耄耋之人,从你的笔迹我可以看出,你正在变得孩子气了。你的想法与其说是理性的,不如说是感性的。你说是把姑娘救出深渊,实际是想让她做“母亲”的替身来照顾你。婴儿没有母亲是不能生存的。所以我劝你走第二条路。

这封信讲了许多关于恩的道理。一个人一旦选择了让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感受重恩的做法,那他要想改变这种做法,就必须牺牲自己。他应该明白这一点。而且,不管他作出多大牺牲为儿女施恩,日后,他也不应以此居功,利用它来“使自己当前的行为正当化”,如果那样想,那就错了。孩子们对此感到不满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的父亲未能始终如一地贯彻初衷,他们“被出卖”了。在孩子们需要照顾的时候,父亲为他们牺牲了一切,现在孩子们长大成人,就应该特别照顾父亲——做父亲的人如果这样想,那就太荒谬了。孩子们不但不会那样想,反而只会意识到所欠的恩,而“自然地反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