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错(第4/10页)

被洪水冲刷,被疾风卷走的感受可能只是持续了一瞬间,端华猛然睁开眼睛,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他已不在那条熟悉的小巷,四面八方都是潮水般汹涌的绿意,快有半人高的杂草染着已经开始变得昏暗的淡金阳光,带出一股越是繁茂,就越显得衰败的废弃气息。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啊?”

蓝眼女孩此时才松开端华的手,并没理会他的疑问,而是拉着小姐妹在四周一番探查寻觅。回过头时,两个人脸上都有了真正的喜悦之色。

“真的回来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端华此时也多少习惯了姐妹俩自说自话,不搭理别人疑问的风格,只好自己定了定神四处打量,忽然灵光一闪,“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荒凉院子!哎?那不是在我的梦里吗?”

“才不是‘你’的梦!”蓝眼女孩不耐烦地摆摆手,紧走几步指向前方的角落,“别多说了,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泼溅般毫无章法生长的长草藤蔓之间,隐隐现出了堆叠的青灰砖石。与此同时,干燥而静谧的空气中,诡秘地混进了一丝细细如同呜咽的水腥……

循着这新鲜又陈腐的味道,端华一步步走近暗影沉重的庭院深处。脚步踏上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层层朽叶,“沙沙”声像反复揉皱纸张一样令人烦躁。

最后一丝夕照倦慵无力地掠过青石打磨,略高出地面的圆柱形井栏——原来是口水井半掩在横斜绿影之中,只是四周不见辘轱和汲水工具,井台也倾塌了一半,看起来和这无名院落一样人迹罕至,被时间销蚀风化了原本的形态。

端华拨开几枝遮住井口的野草,扶着井栏向深处俯望,扑面而来的寒意先让他屏住了气息。生命力旺盛而甜蜜的暮春风物并未在井中现出相应的镜像,水面黝黑寂静得异样。上空不时掠过摆动植株的风,却丝毫也不能扰动幽深的井中世界,简直像地底深渊指向彼方的惟一通路。

端华打了个寒战,放在石井台上的手指都冰冻得蜷曲起来。他想起身,想回头问问姐妹俩“丢失的眼睛怎么可能在井里”,可那古镜般的水面似乎有着难以描述的吸引力,吞噬了一切色彩的漆黑漩涡攫住视野和魂灵把他往下拉扯……在没法估测距离的深深水底,他忽然瞥见又浓又艳的绿色乍明复灭——就像一声发自地心的幽幽叹息。

端华惊呼了半声,瞪大眼睛寻找那一点绿芒,急切问却难寻踪迹。他慌忙撑起身回头呼唤姐妹俩:“我看到了!井底有绿色的闪光!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他眼中所见的景物又一次颠倒了,而最后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姐妹二人突然逼近的美丽面孔。她们那急切中又含着谦疚的神情,端华当时并不能理解。他只觉出四只小手在肩背狠狠一推,自己就此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不知年份的暗黑深井之中!

他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井壁上尸衣般的青苔,好像接近了沉潜在水底的幽光……在他身躯砸碎冷冷水面的同时,随着破冰般溅起水花的轰响,这些被拉长放慢的幻象也碎裂成了虚空中的粉末……

(四)

端华是被自己的呛咳和惨叫吓醒过来的,睁开眼的同时,他的双手还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态在空中舞动着。他定一下神,眨一眨眼,猛然坐起身来——由于动作过猛,背后骨节都发出“咔嚓”一声哀鸣。

他坐在云烟障地一般的草丛中,身下的蔓草被压倒一片,倒像他在其中摸爬滚打了一番。他心烦意乱地伸手扒了半晌,带着泥土气的枯叶碎梢从蓬乱红发间簌簌而落——从头到脚,他身上可是未曾浸染一点水迹。

前方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牵衣藤蔓将来人阻了一阻,惊讶的女性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你是谁?在我家院子里干什么?”

端华几乎惊跳起身,而晚春浓酽的生命力仿佛一瞬间在废园中复活过来,鸣虫的长吟、飞鸟的振翅、风掠过屏障般的春草、远远街市传来叫卖声……像乍然开放的花喷涌出所有色与香,将端华强硬地拉回了现实之中。

分开乱草走来的,是位年约三旬的妇人。烟褐与莲紫色系的衣裙像渐渐凝聚的夜色,衬得肌肤皎洁匀净。眼尾和唇角细小的纹路显出些许时光痕迹,但天然端丽的眉目姿容弥补了那一点点遗憾。

端华就像只顶着触目红毛的小鸟,团在草丛中挂着满身败叶和她对望。妇人看清了他的年纪,还是相同的疑问,语气却放缓了好些,“……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她走近打量着他的模样,再次皱起了眉,“你是摔倒了吗?有没有受伤?”没等端华回答,她已经半蹲着抬起他的小脸,细细端详有无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