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夫人·肆

(一)

黑暗如潮水席卷而来,两只动物妖灵缠斗的场景转眼就被拉到了远处。暗色中飘浮的微微光尘也变作了无数条飞掠的流星彗尾。李琅琊用袍袖掩着脸,一边抵抗着急速坠落的失重感,一边在扑面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睛——静静流淌的午间阳光点染着斗室,矮矮的床榻,床上熟睡的孩子似乎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化,自己依然好好地坐在床前,右手有点可笑地伸向空中,空无一物的手指还保持着捻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崔夫人正移步过来,一脸困惑地询问着:“……您说什么鸟儿的羽毛?我没看到啊?”

李琅琊静了一静,忽然明白了——片刻之前,自己在孩子的衣领上发现了那根黑如夜色的羽毛,随口向崔夫人问及它从何而来。然而就在他回头、开口的瞬间,就懵然跌进了时空乱流的缝隙。黑衣的魔鸟、白衣的猫妖也好,幻之庭院的奔逃与猎捕也好,婴儿移魂的真相也好……都发生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弹指光阴!

他一时回不上话来,在那个暗夜幻境中看到的景象,能一一告诉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吗?她会相信这些骤然降临的“妖妄之事”吗?还是会徒然惊恐慌乱,于事无补?最重要的,自己能不能够完成,又要怎么完成“昆仑夫人”交付到肩上的沉重嘱托?

崔夫人和说话没头没脑的“账房先生”一时相对无言,还是安碧城款款上前打破了沉默:“……不如我把药方先写给夫人?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敢说手到病除,我们也想为小公子尽一点力哪……”

波斯人的语音忽然不太容易觉察地停了一停。就在温言软语的同时,他灵活的绿眼睛早瞥见李琅琊右腕上现出的突兀痕迹——像被捕兽夹狠钳了一下的青紫印子,又有点像手指留下的环痕,但这“手指”的主人想必是怪力可观……李琅琊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腕间的疼痛,正悄悄拉下袖子遮住手腕。对上安碧城的目光时,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一声清亮鸟叫划破了湿润的青空,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黑翼小雀轻捷地掠过了水精阁的花窗——这颇有诗意的小景却引得李琅琊打了个冷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关上了窗。动作太急,牵动了腕间的痛处,他苦着脸把额头抵上窗棂,长长叹了口气。

他草木皆兵的反应惊动了埋首书堆的安碧城,一边继续快速翻动着书页,一边把一个小黑磁罐推了过去。“殿下镇静点嘛……要不要再上一次药?”

李琅琊依旧是愁眉不展:“哪里静得下来啊……亏得你还这么悠闲!我们找了这么多古书典籍,也没查到对付鬼车鸟的方法啊!要是她晚上再来抢小公子的魂魄,我们要怎么抵挡?”

安碧城的眼波忽然闪了一闪。“晚上?你怎么断定她一定是晚上出现呢?”

“呃?我也不知道啊……”李琅琊也迟疑了。“好像是下意识就说出口了,大概是因为,它追捕猎物的时间总是在晚上吧?还有我再遇到昆仑夫人的那个幻境,她说是昏睡孩子的意识深处,那里更是个挂着古怪月亮的永夜之地呢。”

“现在想起来,我们第一次遇到鬼车鸟化身的白衣女人,也是在黄昏天色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对你心生怀疑了,可是并没有现出怪物的本相来抢夺印章,而是在你头发里藏了羽毛,骗你把她带进崔家再动手……” 安碧城眯起了眼睛,话不知不觉说得用力:“会不会是这样?鬼车鸟只有在昏睡的孩子的梦境中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因为那是她亲自制造出的结界?在现实中不管怎么变化蛊惑人,她毕竟还是力量有限,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我们能把她再次引到现实中来呢?”

“可她到底顾忌的是什么——这不也是我们一直想找到的线索么?不然就算引出了她,我们还是束手无策……”李琅琊坐了下来,手指在几本摊开的书页间划动着。“你看看,《玄中记》里说鬼车又名‘夜行游女’,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难道我们要想办法把她的羽衣藏起来,让她没法再飞?”

“在所有关于‘羽衣’的传说里,偷取羽衣就代表着婚姻的盟约哦——殿下你敢娶她吗?”

李琅琊沉默地翻开了下一本书。

“《白泽图》里有记载她的别号:‘九头鸟’或者‘逆鸧’。说她原本是生着十个头的怪物,后来被狗咬去了一个头,至今滴血……这一条比较重要,因为这个她才会忌讳狗吗?可我亲眼看到昆仑夫人用法术幻化出的狗也只能阻挡她片刻……我们到哪里去找《白泽图》里这样超凡脱俗的狗啊?”

——这下安碧城也回不出话了,两人各自占据着一个书堆发起了呆。

一片静默中,只听一串有点跑调的哼唱声由远及近,身披绣金黑袍的朱鱼挑帘子进了门。一边见怪不怪地绕开满地书卷,一边悠闲地搭着话:“你们不是去金城坊吊唁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啦?有没有见到崔夫人?是不是替那位侧室抢回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