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夫人·叁

(一)

黑衣夫人简直是足不点地地拉着李琅琊一路飞奔,身边翻卷的烟霭如同乌云降落,只在被气流撕开的缝隙间偶尔掠过亭台与长廊的轮廓……但这异界的宅院仿佛永远见不到尽头?

李琅琊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着,跟着衣襟飞舞的黑衣夫人转过一条又一条九曲回肠的小路,穿过一重又一重怪石嶙峋的假山,忽然又身子一坠,直落进了波光荡漾的池塘——水露却不曾打湿衣裳,他仿佛也跟着那少妇化作了轻捷如箭矢的影子,从水面上双双飞掠而过。在因喘息而摇荡的视野中,他看见了被月光照得宛如烂银的水面,那不起涟漪如同幽深古镜的池水,不但映出了怪诞的巨大满月,也映出了背着月光盘旋在天际的巨大黑影!

李琅琊惊怖地向天空回首望去——尽管黑衣夫人低低惊呼着“不要看!”试图用衣袖掩住他的视线,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盘踞在半空的噩梦。

有几分像乌鸦,有几分像猎鹰,但任何猛禽都没有那样展开来长达丈余的漆黑双翅,更没有一张狂乱披散着长发的人类面孔——依稀还是少妇娟好的容颜,但眼中跳跃的分明是两点惨青的鬼火。同样青黑色的尖锐印痕从眼尾直拖向脸颊,像两道模仿泪痕的刺青。

这半人半鸟的怪物掀动着翅膀飞腾在月光中,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魂呼啸,每一声从半空传来的嘶叫都似乎响在耳边——李琅琊也不知自己跟着黑衣夫人狂奔了多久,却明白过来一点:他们怕是甩不掉这穷追不舍,仿佛从地狱裂隙飞出的巨鸟!

李琅琊马上就为自己投向空中的视线后悔了——人面巨鸟好像立刻察觉了两人被黑雾掩盖的踪迹。随着振翅的巨响和裂帛一般的鸣叫,它挟着狂风飞扑而下,蜷在胸腹间的利爪探出了锋刃的厉光,那似人非人的脸上阴鸷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黑衣夫人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并无波动,手上却是五指一紧——发力撕下了李琅琊的一片衣袖。

没等他发出疑问,黑衣夫人已经用作画刺绣一样优美的手势完成了工作——薄薄的布料随着指尖破开,她迅疾无伦地将那片雪色的衣袖撕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状,再顺着风势抛向天空。随着衣料重叠的部分随风展开,只具轮廊的犬形化作了重影般的分身,十数只细腰立耳的猛犬眨眼之间已随风长大,一边发出响亮的吠叫,一边踏着虚空扑向天际,挡住了人面怪鸟的去路。

它似乎颇为忌惮这丝帛化成的小狗,俯冲而下的势头也是一滞。随即抖动双翅往更高处滑翔,一边发出尖锐的鸣叫,一边与狗群在空中周旋对峙,却始终不肯退却。

趁着它分心的这一点空隙,黑衣夫人拉着李琅琊转进了一处隐秘的月洞门。还没等他看清月色昏暝的院落,已经穿过了突然出现的一扇雕花木门。

像堆叠的丛云被风吹开,一重又一重门扉接连打开,次第现出的通路竟好似永无尽头。李琅琊听到身后的门扇依次沉重关闭的声音,而每一次穿过的房间,那飞速掠过眼前的景致都好像有所不同——有时候是一群漂浮在半空,鳞色七彩斑斓,却生着长长尾羽的鱼儿,有时候是一株浓荫翠盖,枝头同时绽开着牡丹、桃花和旋转不停的小风车的大树……

随着黑衣夫人回身一拂袖的动作,最后一层门扉紧紧地闭合起来,她与李琅琊已置身于通路彼端一个小小的房间。房中别无家俱,只有一座黑底红纹的三叠围屏,屏风静静展开着,光滑乌黑的漆底上细细画着连环状的纹饰——头尾相连的一只只细犬。连绵不断地铺满了整面漆屏。

没等细看那奇怪的图案,黑衣夫人已牵着李琅琊的手转到了围屏后面。这里似乎是个安全的避难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式面对着李琅琊。

(二)

鼓荡着风声的幻像像慢慢燃尽的星砂,一点点退散到无边的黑暗中去。当黑暗也如雾散尽,李琅琊几乎不能适应眼前的光亮,眯起了眼睛——原来是黑衣夫人已拿开了遮住他眼睛的手掌,两人依然身在斗室,屏风围出的小小空间并没点灯,却不知在哪里藏着光源,空气中漾着柔和的一层清光。

李琅琊望着对面的夫人,有小半晌没说出话来。刚才那场凶险的遭遇战历历在目,空中扑击的人面巨鸟更是恐怖,而那只奋不顾身与它对峙,保护着婴儿生魂的黑猫……

“你在那时候受伤了?伤势重不重啊?”

黑衣夫人的表情好像有点惊讶:“我的伤没有关系……那个不是重点啦!您也看到了,‘鬼车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虽然救下了小公子的生魂,封在旧主人留下的印章里隐藏气息,可还是怕躲不过她的搜索,所以才会编出那个谎话让您买下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