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伍

萧晨骑马出皇都,闻说埋冤在路隅。

别我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

四弦品柱声初绝,三尺孤坟草已枯。

兰质蕙心何所在,焉知过者是狂夫。

——杨虞卿·《伤英英墓》

离那梦魅的夜晚已有一个多月。今年进士科的皇榜已经公布,书生的名次不高不低,恰好可以留在京城中做一个芥豆微职的小官员。琼林探花宴上的荣耀自是轮不到他身上,倒是在谢师、联句等等人情应酬的场合,与几位出身士族的子弟有了点头之交。

虽然如此,在米珠薪桂的长安城,衣食上的窘境却总是如影随形。已是春色如酒的时节,从厚重冬衣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兴致正浓,换上了轻便富丽的绫罗衣裳仍不满足,三五成群地拥在东西两市的衣肆中选购着最新的花样款式。想要两件出门拜客的衣服,书生也在人群中挨挨挤挤,却半天也挑不到便宜又体面的袍服,白白累出一身的汗。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书生想去街对面人流较少的地方歇一口气,正要举步,却忽然有种熟悉的颤栗感传遍了身体——像音乐流淌过绿水,像桃花染遍了山野,像春天的香气般让人晕眩的美……他霍然回首,好像亲眼见证阳光下绽开一个最鲜丽的梦。

她换上了一身浅粉的衫裙,浓黑发髻用一支青玉钗挽着,额上依旧点着朱红的梅妆,手中轻轻摇动着圆月纨扇,整个人像一抹晴空中的淡淡烟霞。身后的侍儿手里捧着一叠色彩缤纷的绫锦料子,主仆两人正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衣肆外走去。

没有思考的时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书生叫出了她的名字——“湘灵?”他以为是一声用尽了力气的大喊,实际上却有太多无名状的感情堵在喉头,让他只发出了一声颤抖的低唤。

女郎的侧影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反而径直向人群拥挤的地方行去,脚步带着几分惶急,长裙下摆在地上划出迅疾消散的波纹,像疾风吹散了轻浅的霞光。书生拼命追了过去,绕过一家家喧嚷的摊贩,拔开一重重绣金贴花,五色画卷般飘舞的软烟罗,一路奔向那池心月光般的影子……

“湘灵!你要失约吗?我和你约好了的……”他近乎凄切地唤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穿过热闹的市声到达她的耳畔,只看见她在街巷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却在书生欣喜走近时,举起纨扇遮掩着面容,似乎羞于直视这个曾有一夜之缘的爱人。

千言万语涌上了心头,书生一时竟说不出话,反倒是女郎先开了口,声音从纨扇后轻轻飘出,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伤感:“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是吗?又何苦再来找我?”

书生楞了一下,他想到那个交织着迷惑与震惊的寒冷早晨。他在升平坊的入口一直徘徊到人流如织的近午时分,才有勇气重回到北端宅邸的所在之处——那富丽的红墙、壮严的门楣、屋宇中宝光闪耀的丽人倩影……全都化为乌有,就像蜃气中的宫殿在阳光中消散如烟。只有废园旧址上的层层藤蔓,离离野草。还有满地的破碎碧瓦,上面结着同样残破的蛛网,在早春的阳光下丝丝络络飞舞着,竟然有飞絮沾衣的错觉。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冷入骨髓的恐惧,可他同样忘不了那场曼妙销魂的奇遇。多情的诗人不幸在名都落魄,路遇的神秘美人却独具慧眼,识人于风尘之中……每次他回想起那一夜,眼前的灰暗生活就好像宣纸上的淡墨渐次消隐,自己则身为主角,走进了一个个牡丹色的古老传奇:他是怀才不遇的曹子建,她就是顾盼有情的洛川妃;他是埋没于俗世的李卫公,她就是夜奔相随的红拂女——他早被这浪漫情节迷住了,魇住了,就算主角小有瑕疵,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出来:“我后来又去过您的宅第,是看到了……可那不算什么……”

她的姿态没有改变,纨扇后的声音却隐隐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身为异类,事可愧耻。我怕是没有面目再见您……为什么不就此忘掉我呢?”

书生急得声音都哽住了,他想一步跨上前去捉住女郎的手,拨开那半遮半掩的团扇,却又怕动作唐突,她会像那些楼宇亭台一样在阳光下消散无踪。只好放缓了声音挽留着:“我没有害怕,更不愿意忘记你。这不算什么,更不必惭愧,除非……”他忽然真的怕起来,声音里带了不自知的哀恳。“除非是你把那晚当作一个游戏,你想忘掉我这个可笑的人类……”

女郎从扇子边缘端详着书生,眼波如同春水慢慢消溶了最后一点薄冰,终于汇成了温暖的涟漪。纨扇轻轻移动,露出了正泛起夭桃之色的容颜。淡淡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来,却奇异地掺合着喜悦和轻愁两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