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家庭

吃过夜饭我父亲就把家里楼上楼下所有的灯全部打开了,因为很快舞灯的灯队就要到了,听锣鼓声已经进了村口了。村人家家户户都把灯打开了,人们站在地坪里高声地和邻居对话,隔着小溪,隔着菜园子,或者隔着三五棵竹子对话,互相讨论今年的庙灯谁耍得最好,在我们乡下,一个族(多是同姓)分为一庙,源自一个祖先,组成一个村庄,归属于一个土地庙,每年正月十五都要耍一次花灯,叫做“庙灯”。庙灯一共十二盏,和龙头龙尾穿在一起,用蜡纸封起来的,里面是手电筒上拆下来的小灯泡,庙灯为乡下的人们带来新春的娱乐,为农人们来年的丰收祈福,舞灯的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儿,从前经济困难地时候,耍庙灯是为了挣钱,所以庙灯来了,家庭困难的人就会把屋子里所有的灯吹灭,庙灯队伍来到门前看到你家灯灭了就会很识趣地不进屋。但近年来我们这一片农村富裕起来了,庙灯便不再是一个挣钱的门道,而成了农民们春节娱乐的一个节目,村上自发组织起了庙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门户大开张灯结彩,准备好鞭炮迎接庙灯,耍庙灯的人们也图的是热闹喜庆,不再收取红包了。这当儿我爷爷早把鞭炮准备好了,庙灯已经进村了,正在水库堤坝上穿过呢,锣鼓喧天的,有人家跟着放起了烟火,把整个村长的天都映亮了,水库里倒映着焰火,煞是好看。我弟弟早耐不住了,跟我们说了声“我也要去舞一盏”,说完一溜烟跑了。我妈笑骂道:“多大个人了,还这样毛手毛脚的,就是不叫我省心。”不一刻,庙灯就舞到我家来了,我赶紧把耳朵捂上,爷爷点开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震天响,庙灯后面跟着乐队:敲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好不热闹,还跟着一串看热闹的乡亲,有的手上拖着孙子,有的嘴里还嗑着瓜子,大家互道过节好,笑逐颜开地议论着今年元宵的庙灯和往年比怎样好怎样带劲儿。我弟弟果然舞了龙头,很起劲地领着灯队楼上楼下地穿灯,我妈妈把茶歇摆在楼下的客厅里,等灯队下楼了就招呼管事的让大家伙来吃点心喝茶。灯队加上来看热闹的乡亲老老少少挤了一屋子,我帮我妈端茶倒水的当儿,忽然发现一个人很面熟,原来那个舞龙尾的青年是我的小学同学,还曾经同桌呢,后来他没有考上高中就在家务农了。

“我都是五岁孩子他爸了。”我同学说,又很热心地问我,“你孩子几岁了?”

我一时间语塞,只好老老实实说:“我还没打算要孩子呢。”

“啊呀。”他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不过他没继续探讨这个话题,而是说起了我小时候和他同桌的趣事,说我总是在课桌上画三八线欺负他。

我们把灯队送走之后,我的父母仍然和留下来的邻居们意犹未尽地谈论着灯队在各家各队遇到的趣事,弟弟跟着灯队去玩去了。我独自上楼去听着远处传来的锣鼓声,觉得这场景熟悉极了,多少年重复的这一幕在我脑海里深深地烙下了印,只有在父母膝下,在老家故里,有亲人在侧,过年才叫真正的过年。站在窗前面带着微笑发呆,陶醉在这种熟悉而热闹的气氛里,几乎忘记了C城还有我的另外一种人生,直到一阵手机铃声把我拽回到现实里,我一看是婆婆家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才接听,正准备叫一声“妈”,电话那头传来特特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三婶儿,你快回来吧,我爸爸被警察抓起来了,奶奶病了……三叔送她去医院了……我一个人在家……好害怕……”说罢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顿时大了,赶紧给蒋杰挂电话,响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接听,于是我打了大嫂的电话,这才知道原来老二在歌房和一伙人吸毒,被警察抓起来了,后来虽然排除了贩毒的嫌疑,却被蒋杰送戒毒所戒毒去了,老太太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着急上火,老毛病又犯了。我跟大嫂说你快点去把特特接到你家来,他一个人在家都吓哭了。大嫂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去,他们蒋家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

我急了:“大嫂,你就算跟大哥闹别扭也不能跟小孩子生气呀?”

大嫂说:“老大前天又打我了,差点没把我掐死,我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呢。”

我一听,只好胡乱和她应付了两句,给苏苏挂电话,苏苏新近交了一个男朋友,二人可能还在一起甜蜜呢,被我这电话一顿搅和,自然没有好声气:“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债吧,下这么大雪你让我去接那小王八蛋。”

“怎么C城下雪啦?”我问。

她气呼呼地说:“是啊,下了一天了。”

“那,那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