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9/17页)

往回走的时候,酒馆街上的霓虹灯已见稀疏。“香猫”沉睡了。与白天所见相比,它显得是在深沉地、严格地、几近冷淡地坚守着沉默。我靠在店门上,凝视着对面的公寓。没有一间屋子亮着灯了。吹了几声口哨,也不见任何反应。

我登上了他住的公寓的楼梯。一上楼梯的二○一室,应该睡着我的老同学、那个大学生。什么也听不见。旁边的二○二室,就是平常能看见的他的房间。我提心吊胆地伸出手,摸到冰凉的门,慢慢把耳朵贴了上去。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我屏气凝神地、十二万分小心地拧了一下门把手,只听得一记闷响,就拧不动了。我没有放开手。体温被触感廉价的把手一点点地吸走了。

寂静的路上,突然传来男人和女人的笑声。接着,楼梯口响起了自行车刹车的刺耳声音。

我飞快地跑到走廊角落里,将身子探出栏杆外。下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楚,但能闻见青草味。公寓只有一道通向院子的楼梯,而这时,从楼梯下面传来了两个人轻快的脚步声。我毅然翻过栏杆,扒着栏杆沿悬空跳了下去。一阵哗啦哗啦的找钥匙声过后,咔地轻轻一响,门开了。随后一切归于静寂。

我坐在地上,揉了一会儿摔疼的脚。

第二天,我九点下到店里时,阿姐穿着黑背心和布头似的短裤,正在擦椅子腿。

“阿姐,你这是什么打扮哪?”

阿姐额头上有好几颗细小的汗珠在闪闪发亮。

“打扫卫生啰。你起得太晚了。去擦窗!”

“比平时可来得早呀。”

阿姐一心只顾擦椅子,我也不能这么傻呆呆地站着,只好拿了水桶和抹布到外面去。一出门,我就怔住了:对面的楼梯下面停着那辆粉红色的自行车,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停错了地方。

我瞪向他的窗户,窗户和平时丝毫没两样。这会儿,朝阳一定直照在屋里的两个人身上吧。

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额头冒出了好多汗。水桶里晃荡的水那磨磨蹭蹭的感觉,也已经没有了。

“啊——”

我不知怎么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我放下水桶,双手插进凉凉的水里,又抬头去看他的窗户。

“喂,好好干活呀。”

御门姐绷着脸拉开门出来了。她绕到蹲着的我身后,“你给我站起来。”她说着用膝盖顶我的后背。阿姐那顶着我脊梁骨的圆圆的膝盖,并不像她的嘴那样责怪我,感觉挺舒服的。

“阿姐,再使点劲啊。”

她抓住我泡在桶里的两只手,使劲一拽。

“客人就该来了。”

阿姐将自己拿来的白抹布浸了一下水,使劲拧干,擦起窗来。我也捡起掉在水桶旁边的抹布,在水里哗啦哗啦涮了几下,也没怎么拧,就站在阿姐旁边跟着擦起窗来。

店里还没开灯,从外面看,昏暗的玻璃窗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浮肿的脸和懈怠的上半身。我凑脸过去细瞧自己的眼睛。

“手别停。”

汗珠从一个劲擦窗的阿姐脸颊上,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阿姐。”

“干吗?”

“女人到男人家来,然后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会干什么就不用说了吧?”

“说什么哪。”

“我不是说阿姐。”

“这个嘛,差不多吧。”

“是这么回事吧?”

“是啊。”

阿姐手没停,冲着映在窗上的我炫耀般地微微一笑。

“今天得打扮得漂亮点。”

“好的。”

“不是窗户,是打扮你自己啊。”

“为什么?”

我停下手,瞧着阿姐。从她那黑亮的发隙间,又滴落了一颗朝露般清莹的汗珠。

这天下午近五点,随着门铃声快步走进店来的、御门姐的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

这个人,就像一只螳螂。

老师精瘦精瘦的,细长个,蓄着少许灰白的胡须,戴着一副快要大出脸型的细边眼镜。他瞥都没瞥一眼杵在吧台一头的我,马上认出了从约好的四点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定地摆弄墙上的花的御门姐,爽快地抬了抬右手,说:“哎呀,迟到了,抱歉哪。”

“老师。”

御门姐笑吟吟地跑到老师面前,两人对视了一瞬间。这重逢的场面简直和白天播放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模一样。在窗边喝咖啡的两个大叔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老师,这边请。”

阿姐朝吧台方向轻轻推了一下老师的后背,老师不大习惯似的说着“啊,好,好”,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这个动作与他中年男子的身份特别吻合,我感觉自己高涨的兴致刷地萎缩了。

“绿藻,给老师倒水。”

“好的。”

我端起水壶往浅茶色玻璃杯里倒水时,听见了老师坐到椅子上将包重重地放在地上的声音。我端水给他,他道声“谢谢”,就一口气喝干了。从上往下看,老师的灰白头发就像一只长毛老鼠。还有从领口露出的一小段脖颈,又细又光滑,不输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