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曲一 初见(第4/9页)

但母亲的希望最终被打破,因为老三实在是稀泥巴糊不上墙。六年,母亲耗费六年的时间想让老三转变为城里的孩子,甚至还专门请了礼仪老师来教,可是徒劳无功,老三即便后来看上去是个城里孩子了,可也仅仅是看上去,只要稍稍留意,这丫头冥顽不化的种种陋习就显现出来,吃没个吃相,坐没个坐相,怎么看都像个野丫头。舒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教养极好,偏偏就老三没规矩,比如她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喷出满嘴的饭……于是本来一生无悔的母亲有了生平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生了老三,二是把老三送到乡下。但对舒曼而言,母亲的要求是一回事,她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随心所欲的天性岂是母亲可以轻易改变得了的。舒曼对什么都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的样子,除了外婆去世,在成年前几乎没为什么事情特别伤心过,天不怕地不怕,进城后第一天上学就跟同学打架,经常被同学家长和老师找上门她也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儿时的记忆中,舒曼唯一觉得不好玩的就是弹钢琴,厌恶到难以忍受,而那恰恰是母亲要她转变成城里孩子的第一个步骤。

舒曼有自己的乐器,一把老旧的二胡。她很小的时候就会拉二胡了,在乡下学的。舒曼有事没事就会拉上两曲,舒家住的桃李街可是名流聚集的富人区,舒曼拉的二胡就跟要饭的是一个腔调,"一听你家老三拉琴就落泪",这是邻居们说的。母亲很不高兴,非常厌恶舒曼拉琴,说女孩子拉二胡跟要饭似的,没气质。但父亲却喜欢听女儿拉琴,他反驳妻子:"二胡也是乐器的一种,还是民族精髓呢,怎么就是要饭的了?"

有父亲撑腰,母亲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却强迫舒曼跟姐姐学钢琴,她说女孩子弹钢琴很优雅,将来会有好人缘。这话的弦外之音就是,女孩子学会了弹钢琴就能找个好对象。舒曼开始宁死不屈,就是不肯学钢琴,母亲就威胁,如果不学钢琴,就不准拉二胡。这招果然奏效,舒曼只得勉为其难地跟着姐姐一起学,音乐都是相通的,舒曼很快就学会了弹钢琴,但也就是学会而已,舒曼知道她弹到咽气也超越不了姐姐。舒秦四岁就学琴,谁能赶得上她?

母亲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她逼迫舒曼学琴无非是想让舒曼学会城里孩子的优雅,学成个什么样她从未真正在意过。可是对舒秦的要求就不一样了,当时十九岁的舒秦已经在音乐学院学习,马上就要出国深造,培养一位一流的钢琴家是舒家最荣耀的事情,母亲乐此不疲。

舒秦自知肩上承载了父母的期望,学琴学得很认真,不像妹妹舒曼,大多数时候是边玩边学,一首很好的曲子在舒秦的手下往往被弹得悦耳动听,可到了舒曼就弹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请了那么多老师,每一个人都冲舒曼摇头。"没事,教好大的就行。"母亲总这么安慰教琴的老师。但母亲还是很懊恼,老三的钢琴弹得乱七八糟就罢了,功课差也罢了,还经常惹祸。最后母亲怄不过,干脆将老三送进了离城唯一的女校读寄宿,全封闭管理,让学校的老师们好好治她。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玛丽女子中学,有近百年的建校历史。整所学校无论是建筑,还是环境,抑或是教育方式,都是西式的,请了很多外教,外文和艺术教育最有建树。母亲一向追求洋派,这正对她的胃口,不惜花了一大笔钱,又凭借舒伯萧师大校长的面子,硬是把舒曼给塞了进去。

玛丽女中校风极严,他们处罚学生的方式很特别,如果违纪,最严厉的惩罚就是不准回家,周末留校做义务劳动,禁止家人探视,如果屡教不改,就直接勒令退学了。舒曼被罚得最重的一次是连续五周不准回家,在学校林荫道扫了近两个月的落叶。一次就把她整趴下了。此后几年里,总也免不了断断续续的受罚,经常回不了家。之所以一直没被开除,很大程度上是碍于其父亲的面子。因此中学几年,舒曼跟家人的相处一直少得可怜,每次从学校回到家,感觉自己像客人,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家庭。他们谈论什么,都像跟她没关系似的。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人谈论得最多的是林院长家的事情,林院长林仕延是父亲的世交,曾担任过离城人民医院的副院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移居海外,做起了产业,八十年代以华侨的身份在离城投资兴建了一家私营大医院。

舒曼当时并不太清楚舒林两家人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只知道林家有两个儿子,都是在美国长大。林院长自己居住在美国,却把儿子们先送回国来了,据说是为了学说中国话,刚开始都住在当律师的伯伯林维家里,后来兄弟俩又搬去了翠荷街居住,林家在那里有一栋旧宅。于是,林院长将他们托付给了舒伯萧夫妇,要夫妇俩多照顾一下他的两个儿子,所以两家走动得很勤,林院长的两个儿子经常上舒家做客,舒曼的哥哥姐姐也经常上他们家玩。只是因为舒曼读的是寄宿,又经常受罚回不了家,所以从来没有碰见过他们。姐姐是很热衷谈论他们的,尤其喜欢谈论老大,中文名字叫林然。都说一个女子,心中若有了喜欢和牵挂的人就会越长越美,姐姐那个时候就很美,当然她本来就美,自从谈论林然后更美了,眉飞色舞,翩翩若仙,舒曼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更像只丑小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