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到黄昏点点滴滴

仿佛四十万年以前,北京人还住周口店的时候,打架能让你获得猎物,泡妞能让你的姓氏繁衍。现在的混混只能学学港台的小歌星,穿得光鲜亮丽,将来不会有大出息。

可能是春天快到了,念书的时候,我隐隐地感到心浮气躁,眼睛没看到闪电,耳朵里仿佛已经能听见天边的雷声。张国栋和桑保疆整天骂天骂地,“为什么他妈的还不停电?为什么供电局对咱们学校这么好呀?是不是又收供电局的后门生了?为什么他们的课本总念个没够呀?”张国栋觉得,“文革”是一种节日。人可以活在天地间,可以打架,可以泡妞,可以像个好汉,名正言顺。男孩从打架中能学到不少东西:忍让,机智,必要的时候诉诸暴力。仿佛四十万年以前,北京人还住周口店的时候,打架能让你获得猎物,泡妞能让你的姓氏繁衍。现在的混混只能学学港台的小歌星,穿得光鲜亮丽,将来不会有大出息。

桑保疆从我那儿得到的《花花公子》的出租率越来越高,印刷美女们两腿间原本棕黑的隐处已被摩挲得淡了许多,手指触摸纸面,有多少人能想象出肉的感觉?我觉得有点过。

“有什么的?他们不看画,憋不住就要看真人。神农尝百草才能百毒不侵。小和尚下山,想要的还是姑娘。而且也不会出事,我出租不是正当行当,他们看也不是正经事,他们不会告。他们不告,上边就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会有事。”桑保疆说。星期四,终于,停电了。

原本被日光灯照得白灿灿的四层教学楼突然一片黑暗,稍一停顿,我们缓过神来,便是一片欢呼: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念书了!

开始体会情感的小男孩小女孩们抢占校园里著名的阴暗角落,练习亲吻技巧。懒惰的人聚集在宿舍里,一人一包“日本豆”,躺在床上讨论最近流传的凶杀色情、男盗女娼。“日本豆”就是花生仁裹上面粉,密云产的,据说远销日本所以叫“日本豆”,张国栋说,因为日本人长得都跟花生豆似的,所以叫“日本豆”。

我、张国栋、刘京伟、桑保疆几个人摸黑胡乱地把课本塞进课桌,然后以百米跑的速度冲出校园,步子直到教学楼从视野里消失后才慢下来。

“再来电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人性是多么堕落呀!”

“我是多么喜欢堕落呀!”

“去‘工人俱乐部’还是‘紫光’?”

“都行。”

“先看一场港台枪战片,再看一场荤素都有的录像。”桑保疆右嘴角有一颗黑痣, 黑痣上有两三根毛, 他大笑或是兴奋的时候黑痣就会颤,黑痣上的毛就会跟着抖。其中最长的一根的末梢会画圆圈。

“回头再买十串羊肉串,多放孜然,多放辣椒,一人一瓶啤酒, 一边吃喝一边回学校。”

“啊, 生活!”

“太资产阶级情调了,小资!”

“那咱们吃‘京东肉饼’去。朝阳门外原来是拉洋车的聚居地,劳动人民停电都吃肉饼,还喝紫米粥。”

“吃饱了回来,躺在床上,再摸着自己做个春梦。”

“啊,人生!”

“桑保疆,你不是不舍得花钱吗?上次一起逛东四中国书店,那么一厚本俄汉词典,才一块五,你别扭半天,不还是放回去了吗?”张国栋问。

“看电影,我乐意花。”

“也对。不是好来的钱,不能好去。”

“你什么意思?”

“别吵。电影散场,再看一场录像,回来是不是太晚了?大门都锁了。”

“跳墙嘛。多刺激! 彻头彻尾的堕落。”

小七点钟了,下班的差不多都回到家里,街上的车不多了。卖报纸的,单车支在旁边,竭力向晚下班的人兜售还剩在手里的几份《北京晚报》。除了朝阳医院门口几处卖水果的还是汽灯贼亮,引诱着探视病人的人,煎饼摊、杂货摊也开始收了。我们并肩走在大街上,我看见,路灯映照着张国栋、刘京伟、桑保疆的脸,他们脸上的粉刺大红大紫,灿若春花。侧头,天上是很好的月亮,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冷冷地瞧着。我们什么都不多想地朝前走,前面是不再刺骨的风。将来是什么都会有的,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武侠小说上说,鲜衣怒马,年少多金。我们兜里各有三五块钱,年轻真好。

而且,我们在当时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想到姑娘。 我们手拉着手,像南北朝那时的同性恋一样,在大街上走。

我们是长在这方圆十几里上的植物,和周围的建筑一样,可以生长,可以枯萎,可以抱怨,可以喊叫,可以消失,但是不能离开。

后来,张国栋的DV得奖之后,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欧洲,在几个古老的大学讲授中国现代电影,无论课程长短,张国栋的结论都是:中国现代电影,没有比张国栋更牛逼的了,如果你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了解中国现代电影,看张国栋的作品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