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竹叶青,胭脂红(第3/4页)

1985年4月1日 暴雨 北京

今天是我的三周岁生日,爸爸送给我一本笔记本,他说“君子日三省乎己,但我们这些小人物每天反省一次就够了”,所以他让我从今天开始写日记,把当天犯下的错都记录下来,我不知道君子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小人物是什么意思,因为爸爸喜欢吃红烧肉,但他买不起,买来也舍不得吃,每次都是像今天那样看着我吃,其实我没有告诉爸爸我不喜欢吃肉,但我必须假装很喜欢吃,具体原因我说不清楚,我还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爸爸,我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吗?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妈妈呢?

1987年6月1日 晴 天津

爸爸,今天又有人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骂我是野种,我不想上幼儿园,我觉得幼儿园里面的孩子都很傻,连上厕所都要老师帮忙,能够把阿拉伯数字从1数到100的人都不多,其实我都能用英文和法语数到一百了。我也不明白那种小红花有什么意思,爸爸你说一样东西要么有价值要么有价格,两者都没有的便是废物,我觉得小红花就是这一类。

但是,爸爸,我也想知道,没有妈妈的我跟小红花一样,是废物吗?

1988年2月25日 大雪铺地 苏州

凌晨5点起床,陪爸爸晨跑;6点半,吃早饭。练习古筝两个小时,练习钢琴两个小时。11点半,吃午饭。练字一个小时。然后爸爸说了句我不懂意思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就带着我出去堆雪人,爸爸看着我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摸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只有两个,我说我的世界有爸爸一个人就够了不需要第三者,例如妈妈这种东西,然后爸爸就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得那么伤心,虽然我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觉得有种男人即使哭了,也是男子汉,爸爸就是这样,所以我帮他擦去眼泪,说爸爸不哭。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有流眼泪的感觉,可还是忍住了,我是个笨孩子,可不能做个软弱的孩子,那样爸爸会更操心。

1989年7月12日 阴雨 苏州

上次生日的时候爸爸送我一对小白兔,我很喜欢,养到今天,它们也快有小宝宝了。晚上的时候,爸爸给我一把剪刀,让我割破它们的喉咙,我不明白,很伤心,很想哭,第一次想反抗爸爸的意志,可爸爸抽着烟说一个人如果没办法30秒内扔掉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注定会被生活抛弃,我想起前几天帮爸爸拔白头发却发现白头发越来越多的场景,就把“徽徽”和“羽羽”亲手杀掉,这一次,我依然没有哭,因为比起爸爸,它们确实可有可无。

我悄悄把他们葬在后山,却没有打算再去看它们。

1990年3月2日 阳光普照 南京

今天按照爸爸的课程表阅读《呻吟语》,其中有一句话很有意思:“恕心养到极处,世间都无罪过”,漫天神佛菩萨中我最喜欢地藏菩萨,也许这句话就能解释这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为何甘心身处地狱吧。爸爸看到我用毛笔字写这句话的时候,告诉我对人来说,假装对别人很宽容,其实就是自己无能,因为不敢伤害别人,就懦弱而苍白地解释成原谅。我想解释,却不知道说什么,也许爸爸才是对的吧。

1990年9月1日 大雨磅礴 南京

今天开学,小学一年级,很无聊的一件事情。

去大洞坞跟朋友喝茶的爸爸让我自己去学校,只说了一句话,做个最普通的孩子。

我一路思考,怎样才算是普通,比如不让同龄人知道我早就能够用英语、法语、德语跟人对话?比如不让老师知道我已经接触《基督教史》、《文学简史》这些书籍?我不理解座位上那些孩子为什么一脸崇拜地望着老师,园丁?一种为了让自己满足的道德不足以称作道德,比如救一个人,你如果是抱着救人能带给自己道德感而去救,那不是道德,那仅仅是一种隐性的名利,我忘了谁说出这个主张,但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我至今没有看到道德的人。

回到家,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个画满经脉的人体模特塑料,他让我记住所有穴道和骨骼分布,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随后他给我一把刀片一样的东西,说这东西以后要随身携带。一起甩给我的还有本《黄帝内经》,我捧着书和“小刀”,很迷茫,爸爸最后语重心长对我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跟男人的博弈中,最原始和最根本的差距在于身体,而非智商或者情商这类外在的因素,你要强大,必须学会保护自己的身体。

1991年4月1日 阴雨绵绵 南京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日这天总是喜欢下雨,其实,我真不是一个喜欢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