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4页)

他深思的、心碎的、痛楚的望着她,然后,他接过那张画,默默的望着那画中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半带潇洒半带柔情。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无意间翻过来,看到那背面,写着两行字: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她,四目相瞩,心碎神伤。她悄然的移了过去,把头慢慢的倚进了他的怀里。

三天后,雨秋离开了台湾。

船,是在基隆启航,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船期,也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目的地。可是,当船要启航之前,晓妍和子健,珮柔和江苇,却都赶来了。两对出色的年轻人,一阵热情的拥抱和呼喊,她望着他们,心中酸楚,而热泪盈眶。

珮柔手里拿着一幅大大的油画,她送到雨秋面前来,含泪说:“爸爸要我把这个送给你!”

她惊讶的接过那幅画,愣了。那是她那张《浪花》,在云涛挂出来一个星期以后,俊之就通知她卖掉了。她愕然片刻,喃喃的说:“我以为——这幅画是卖掉了的。”

“是卖掉了。”珮柔说:“买的人是爸爸,这幅画始终挂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里——他的书房中。现在,这幅画的位置,换了一幅绿色的水彩人像。爸爸要我把它给你,他说,他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

雨秋望着珮柔。

“他生命里,不再需要这幅《浪花》了,”她含泪说,唇边带着一个软弱的微笑,“他有你们,不是吗?你们就是他的浪花。”

“他还有一张绿色的水彩人像。”珮柔说。

雨秋深思的望着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将是一串大的浪花。他们太聪明,太敏感,太有思想和勇气。晓妍走过去,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

“姨妈,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好的。”雨秋把她揽向一边。

晓妍抬起睫毛来,深切的凝视着她。

“姨妈,”她低声问,“真有一个李凡吗?”

她震动了一下。

“什么意思?”她问。

“没有李凡,是不是?”晓妍紧盯着她:“你并不是真正去投奔一个男人,你永不会投进一个没有爱情的男人的怀里。所以,你只是从贺伯伯身边逃开,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而已。”

雨秋抚弄着晓妍的短发。

“晓妍,”她微笑的说,“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再也不会哭着找姨妈了。”她揽紧了她:“回家,过得惯吗?”

“我在造桥,”她说,“我想,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很好的造桥工程师。”

雨秋笑了。

江苇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秦阿姨,你们讲够了没有?”

雨秋回过头来。

“秦阿姨,”江苇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一句我生平不肯对任何人说的话:我佩服你!秦阿姨!”

雨秋眼中,泪光闪烁。

子健也往前跨了一步:“再说什么似乎很多余,”他说,望着雨秋,“可是,依然不能不说。姨妈,我和珮柔,我们对你衷心感激。你不知道这份感激有多深!”

是吗?她望着这一群孩子们,泪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转。船上,已几度催旅客上船了,她对他们挥挥手。“是”与“非”,“对”与“错”,现在都不太重要了,她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你们!”

然后,拿着那幅《浪花》,她上了船。

船慢慢的离港了,慢慢的驶出了码头,她一直不愿回到船舱里去,站在甲板上,她眺望着港口变小变远,变得无影无踪。几只海鸥,绕着船飞来飞去。她想起晓妍问的话,真有一个李凡吗?然后,她想起苏轼的词里有“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句子,是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此去何方?她望着那些海鸟,此去何方?

海浪在船下汹涌,她看着那些浪花,涛涛滚滚,汹汹涌涌,浪花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她看到手里那幅画了,从此,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举起那幅画来,她把它投进了海浪里。那幅画在浪花中载沉载浮,越飘越远,只一会儿,《浪花》就被卷入了浪花里。

她又想起那支歌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

笑世人神魂颠倒;

看古今多少佳话,

都早被浪花冲了。”

浪花一直在汹涌着,汹涌着,汹涌着。

—全文完—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日夜初稿脱稿

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晚修正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