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半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云涛里了。晓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们,围着一张长桌子,他们喝着热热的咖啡,吃着各式各样的西点,一层融洽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动,在融洽以外,还有种雨过天晴的轻松感。

这是珮柔第一次见到雨秋,她穿了件绿色的敞领衬衫,绿色的长裤,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绿色的小纱巾。满头长发,用条和脖子上同色的纱巾绑在脑后,她看来既年轻,又飘逸。与珮柔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为雨秋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妇人。雨秋坐在那儿,她也同样在打量珮柔,白皙,纤柔,沉静,有对会说话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思想,这是张易感的脸,必然有颗易感的心,那种沉静雅致的美,是相当楚楚动人的。她把目光转向晓妍,奇怪,人与人间就有那么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龄的两个女孩子,都年轻,都热情,都有梦想和希望。但她们却完全不同,珮柔纤细雅致,晓妍活泼慧黠;珮柔沉静中流露着深思,晓妍却调皮里带着雅谑。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个性,却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么可爱,那么美。

江苇,雨秋深思着,这名字不是第一次听到,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望着那张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脸孔,突然想了起来。“对了,江苇!”她高兴的叫,“我知道你,你写过一篇东西,题目叫《寂寞,别敲我的窗子》,对不对?”

“你看过?”江苇有些意外。“我以为,只有珮柔才注意我的东西。”

“那么,编辑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着:“我记得你写过,‘我可以容忍孤独,只是不能容忍寂寞’。当时,这两句话相当打动我,我猜,你是充分领略过孤独与寂寞的人。人,在孤独时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书,一张好唱片,都可以治疗孤独。但是,寂寞却是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不管你置身何处,除非你有知音,否则,寂寞将永远跟随你。”她掉头望着俊之:“我记得,我和你讨论过同样的问题,是吗?”

是吗?是吗?是吗?俊之望着她,心折的、倾倒的望着她,是吗?就在那天,他曾吻过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经寂寞了四十几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气氛,那墙上的画像;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吗?他凝视着她,她是在明知故问了。

“秦——”江苇眩惑的望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看来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是,她的外甥女却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终于喊了出来:“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彻!说实话,我从不知道有你这个画家,我也没听过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却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说这一句话?”雨秋爽朗的看着他:“你可以不看画展,不参观画廊,而我却不能不看报纸啊!”她笑笑:“江苇,你选择了一条好艰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记住一件事,写你想写的!不过,当你终于成为一个大作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准备一件事:挨骂!没有作家成名后能不挨骂的!”

“何不背一背你那首骂人诗?”俊之说。

“骂人诗?”雨秋大笑了起来:“那种游戏文字,念它干嘛?”

“越是游戏文字,越可能含满哲理,”江苇认真的说,“中国的许多小笑话里,全是人生哲学,我记得艾子里有一篇东西说,艾子有两个学生,一个名通,一个名执,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个名执的学生去回乡下老人要水喝,那乡下老人说,喝水可以,但是要写个字考考你,你会念,给你水喝,不会念,就不给你水喝,结果,老人写了一个真假的真字,那学生说是真,老人大为生气,说他念错了,学生就回来报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学生去,那学生一看这个真字,马上说,这是直八两个字,老人大为开心,就给他们水喝了。后来,艾子说:人要像通一样才能达,如果都像执一样‘认真’,连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着雨秋:“这故事给我的启示很多,你知道吗?秦阿姨,我就是名执的学生,对一切事都太认真了。”

雨秋欣赏的看着他。

“你会成功,江苇,”她说,“尽管认真吧,别怕没水喝,云涛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晓妍一直追问那首“骂人诗”,于是,雨秋念了出来,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江苇问:“秦阿姨,你真不怕挨骂吗?”

雨秋的笑容收敛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苇,并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软弱的一面,虚荣心是每个人与生倶来的东西,我即使不怕挨骂,也总不见得会喜欢挨骂,问题在于,人是不能离群独居的动物。我画画,希望有人欣赏;你写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笔和文字是同样的东西,传达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鸣,而只能引起责骂,那么,就是你那句话,我们会变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谁也不能忍受的东西,是吗?所以,我所谓的‘不怕挨骂’,是在也有赞美的情况下而言。毁誉参半,是所有艺术家、文学家都可能面临的,关于毁的那一面,有他们的看法,姑且不论。誉的一面,就是共鸣了。能有共鸣者,就不怕毁谤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