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7页)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说:“我不同,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没有人值得我抓紧,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编排。”

我疲倦地问:“妈妈呢,妈妈知道没有?”

“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帮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脸的不耐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般是她养的,她却褒你贬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嫌我污辱门楣,好了,现在你也倒下来了,看她怎么办。”

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我分辨,“你误会她了,你也误会了我。”

“老姐,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给气人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人家给你气受,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

“我……”我颤声,“我几时气过你?”

“是不是?”她笑,“别说我活不讲在前头,果然是不觉得。”

她吊儿郎当地取过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节时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帐,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仅言语讽刺,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地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几个月。

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

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我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

我如获圣旨般地去辞职。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她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已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

说得难听些,我是件无用的废物,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

我吃惊,这些日子我过得高枕无忧,原来只是凭虚无缥缈的福气,实在太惊人了。

我“霍”地站起来。

三十三岁,女人三十三岁,实在已经老了,女儿只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会高过我。

从此以后,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纠缠,他们可以做的事多着哪。

除了被遗弃的痛苦,我的胸腔犹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缓缓走到睡房,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挤出酸涩的眼泪。

替我找一层小公寓,替我装修妥当,叫我搬出去……我意识渐渐模糊,堕入梦中。

梦中我见到了史涓生与他的新欢辜玲玲,那女人长得一副传统中所谓克夫相:高颧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风骚痣,穿着低领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狞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梦中惊醒,睁开眼,见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来了。”

“唤她进来吧。”我说。

“喝碗肉汤,暖暖身子,天气冷。”阿萍说道。

我本来想推开碗,后来一转念,想到梦中那女人的狰狞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么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干干净净,呛咳起来。

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当心当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着头,握紧着双手,频频叹气。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喃喃说,“你大嫂拍碎嘴巴,一传传到她娘家那边去,不知道会说什么话,叫我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