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她点点头。

“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发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

“我请你吃晚饭!”他很快地说。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多,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

“‘燕儿在林梢’?”

“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息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暂地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地住了口。

“哦?”他询问地看着她。

“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她侧着头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动地念,“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她停住了,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没看他,眼光穿过窗玻璃,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动地说,“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

“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它!”她的眼光收回来了,用手托着下巴,支着颐,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她故作洒脱地笑了笑。“好了,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

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阵激动控制了他,他无法自抑地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那曾使他触电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握紧了她。

“那么,你请我吃晚饭吧!”他说。

她温存地凝视他。

“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语。

“来吧!”她说,站起身来。

走出了艾琴娜,晚风拂面而来,天气是阴沉欲雨的,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凉凉地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飘然。他说:

“你不像一只孤雁。”

“是吗?”

“你像一只天堂鸟。”他顿了顿。“你知道什么是天堂鸟吗?”

“你告诉我吧!”

“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蓝色的羽毛,有发光的、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和皇冠一样闪烁的头冠。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扫了他一眼。

“谢谢你的赞美,”她说,“姐姐呢?她像什么?也是一只天堂鸟吗?”

“她吗?”他沉思着,不知如何回答。街边上,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潦草地结束了正谈到一半的话题。

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进去,他就觉得神清气爽,这小屋简单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厅,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发和窗帘,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陈设了许多很精巧别致的摆饰。例如一个丹麦瓷的芭蕾舞女,一对铜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窝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鸠。他望着这些东西,她说:

“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惜无法带来。反正,走到哪儿都是暂时的,也就不做长久打算了。”她指指沙发,“你坐一下,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衣服。”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种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说穿了,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他走到书桌前面,本能地翻了翻桌上的稿笺,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来,职业化地去看上面的字迹,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

春风吹梦到林梢,

鹊也筑巢,

莺也心焦,

忙忙碌碌且嘈嘈,风正飘飘,

雨正潇潇。

今朝心绪太无聊,

怨了红桃,

又怨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