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父亲

时间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夏磊还没有满十岁。

在东北那原始的山林里,夏磊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跟着父亲夏牧云,他们生活在山与雪之间,过着与文明社会完全隔绝的岁月。虽然地势荒凉,日子却并不枯燥。他的生命里,有苍莽无边的山野,有一望无际的白雪,有巨大耸立的高山森林,有猎不完的野兔獐子,采不完的草药人参。最重要的,生命里有他的父亲,那么慈爱,却那么孤独的父亲!教他吹笛,教他打猎,教他求生的技能,也教他认字——在雪地上,用树枝写名字,夏磊!偶尔写句唐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也写:“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

父亲的故事,夏磊从来不知道。只是,母亲的坟,就在树林里,父亲常常带着他,跪在那坟前上香默祷,每次祷告完,父亲会一脸光彩地摸摸他的头:

“孩子,生命就是这样,要活得充实,要死而无憾!你娘跟着我离乡背井,但是,死而无憾!”父亲抬头看天空,眼睛迷蒙起来,“等我走的时候,我也会视死如归的,只是,大概不能无憾吧!”他低下头来瞅着他,“小磊,你就是我的‘憾’了!”

他似懂非懂,却在父亲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没有体力追逐野兽,翻山越岭的事实中惊怕了。父子间常年来培养出最好的默契,很多事不用说,彼此都会了解。这年,从夏天起,夏磊每天一清早就上山,疯狂地挖着找着人参,猎着野味……跑回小木屋炖着、熬着,一碗一碗地捧给父亲,却完全治不好父亲的苍白。半夜,父亲的气喘和压抑的咳声,总使他惊跳起来,无论怎么捶着揉着,父亲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佝偻抽搐成一团。

“死亡”就这样慢慢地迫近,精通医理的父亲显然已束手无策,年幼的夏磊满心焦灼,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候,康秉谦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那天,是一阵枪声惊动了夏磊父子。两人对看一眼,就迅速地对枪响的地方奔去。那个年代,东北的荒原里,除了冰雪野兽,还有土匪。他们奔着,脚下悄无声息。狩猎的生活,已养成行动快速而无声的技能。奔到现场附近,掩蔽在丛林和巨石之间,他们正好看到一群匪徒,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和数匹骏马,吆喝着,挥舞着马鞭,像一阵旋风般卷走,消失在山野之中。而地上,倒着三个人,全躺在血泊里。

“小磊!快去救人!”夏牧云嚷着。

夏磊奔向那三个人,飞快地去探三人的鼻息。两个随从般的人已然毙命,另一个穿着皮裘,戴着皮帽的人,却尚有呼吸。父子俩什么话都没说,就砍下树枝,脱下衣裳,做成了担架,把这个人迅速地抬离现场,翻过小山丘,穿过大树林,一直抬到父子俩的小木屋里。

这个人,就是在朝廷中,官拜礼部侍郎的康大人——康秉谦。

后来,在许许多多的岁月里,夏磊常想,康秉谦的及时出现,像是上天给父亲的礼物。大概是父亲在母亲坟前不断的默祷,终于得到了回响。命运,才安排了这样一番际遇!

康秉谦在两个月以后,身体已完全康复。他和夏牧云在旷野中,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

那个结拜的场面,在幼年的夏磊心中,刻下了那么深刻的痕迹。那天的天空特别地蓝,雪地特别地白,高大的针叶松特别地绿,袅袅上升的一缕烟特别地清晰,香案上的苹果特别地红……康秉谦一脸正气凛然,而父亲一一夏牧云显得特别地飘逸,眼中,闪着那样虔诚热烈的光彩。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康秉谦朗声说。

“天地日月为鉴!”夏牧云大声地接口。

“我——康秉谦!”

“我——夏牧云!”

“在此义结金兰!”

“拜为兄弟!”

“从此肝胆相照!”

“忠烈对待!”

“至死不渝,永生不改!”

两人对着香案,一拜,再拜,三拜。

夏磊看得痴了。这结拜的一幕,和两人说的话,夏磊在以后的岁月里,全记得清清楚楚。结拜完了,父亲把夏磊推到康秉谦面前:

“快跪下,叫叔叔!”

夏磊跪下,来不及开口叫,康秉谦已正色说:

“不叫叔叔,叫干爹吧!”

父亲凝视康秉谦,康秉谦坦率地直视着父亲:

“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顾虑呢?把你的牵挂,你的放心不下,全交给我吧!我们康家,世代书香,在北京有田产有房宅,人丁兴旺,我有一子一女,不在乎再多一个儿子!从今以后,我将视你子如我子,照顾你子更胜我子,你,信了我吧!”

父亲的眼眶红了,眼睛里充泪了,掉过头来,他哑声地命令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