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而复生

大雨三日才歇。

瓦蓝瓦蓝的天空里,一丝云也没有,明澈至极。

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间茂密的枝叶上垂下点点露珠,不经意之间滑落而下,便润湿了一片土壤。

远处起伏的山峦,有着柔和的曲线,清风拂过,吹来牧童的笛声。

还有奇怪的歌声。

“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鸡,今天吃完了,明天吃什么?”

四面环山的谷底断崖下,见愁坐在一口用新鲜树干剖成的棺材里,怔怔地望着站在面前哼歌儿的老头儿。

一身油腻腻的道袍笼着他枯瘦的身体,像是一百年没洗过,脸上也脏兮兮一片,腰上挂了个酒葫芦,一手捏着细细的破竹竿,另一手却抓着一只鸡腿,正鼓着腮帮子看她。

她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老丈,您刚才说什么?”

歌声顿止。

那一瞬间,老头儿险些气得一个踉跄磕死棺材上!

“气煞山人,气煞山人啊!”

他使劲儿挠着自己头上不多的头发。

“姑娘啊,你死了三天,脑花都化了不成?说八百遍了……我乃扶道山人,路过此处,见此地藏风聚气乃是龙穴,顺着血迹就看到了你的坟,这才挖你出来,施法唤你回魂!你不要再什么老丈老丈地叫了,一点都不好听啊!”

见愁讷讷地开口:“那我叫您什么?”

“当然是……”

是个屁啊!

说了一百遍“扶道山人”她没记住是不是!

老头儿离气晕不远了,直接右手抬起,给了自己左手手背一巴掌:“叫你手贱,叫你手贱,行善积德这种事也是你能做的吗?再不敢手贱了吧?!”

见愁不是很明白,只静静地看着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木木的一片,似乎的确是扶道山人所言“死了三天脑子化了”,她只觉连望着周遭的山峦,树木,花草,都觉得陌生无比。

有零碎的画面,从她脑海之中闪过去。

农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当作响的窗,出现在雨幕里的伞……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谢不臣。

那一道送入她滚烫胸膛的剑光!

谢不臣!

见愁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她一下低头看去,粗布衣衫上,胸口处有一个破空,边缘整齐,似是利器所伤,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没有流血,像是那衣衫下根本没有伤口,像是从来没有过那一剑,像是……

谢不臣不曾杀她。

可衣服上那个破洞,却轻轻地咧着嘴。

那一瞬间,见愁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痛的不是她的身,而是心,于是霎时脸色苍白,手指颤抖。

昔年相处的一点一滴,都无法控制地从她记忆里疯涌而出。

枝叶茂密的树上,谢不臣躲在浓荫之中,手里捏着一卷书,轻轻念着:“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她就坐在树下,抄写着谢母要的经文。

聒噪的蝉声无法打破他们平静的相处。

……

小巷子里,出来避祸的谢不臣脸上,带着难掩的憔悴,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撑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窜,跑着跑着最后没有了路,谢不臣抱着她滚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干草将两个人遮挡起来……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

成亲的那一日,谢不臣用喜秤挑开她的盖头。

见愁还记得他脸上温暖的笑意,比旁边燃着的红烛还要叫她心神摇曳。

……

闪烁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谢不臣持剑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里描过千遍万遍的轮廓,是她许之以真心,要将终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却持剑而对!

剑上,染着的是她的鲜血!

他们不是夫妻吗?

莫大的悲苦与仇恨,一瞬间侵袭了见愁的理智。

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他们曾同甘苦,共患难,甚至她还有了他们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换来的竟是拔剑相向?

见愁觉得自己眼眶里热热的,仿佛有灼烫的泪水被锁在其中,可她哭不出来,反而想笑。

大笑。

嘲讽,带着一种难言的苍凉。

见愁难以抑制地抖动着肩膀。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过戏言;笑真心尽负东流水,万般转头皆成空……

她所有的泪,都往心里淌,坐在潮湿的棺材里,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周围是散落的泥土,苍翠的树木……雨后的世界,充满了生机,一切都蓬勃生长。

只有她的一颗心,如死灰。

旁边的扶道山人见她此番情状,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笑过了,心里也就空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