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日子(第3/5页)

我下楼到小商店去。外头亮着冷冰冰的天光,一片灰白的天色。我走进去的时候,电子铃声响起,杜旺先生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瞪大眼睛,嘴巴微张。

“奥利芬特小姐。”他说,声音谨慎安静。

“麻烦给我三公升的格兰。”我说。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低哑、破音,我想是因为好一阵子没开口,加上吐了一堆。他放了一瓶在我面前,接着一脸犹豫。

“奥利芬特小姐,三瓶吗?”他说。我点点头。他慢吞吞地在柜台上多放两瓶,酒瓶现在排排站,就像我需要敲过去再敲回来的九柱球。

“还要什么吗?”他说。我一时考虑要买条面包或一罐意大利面条,可是我一点都不饿。我摇摇头,把现金卡递过去,我的手在抖,我试着控制却失败了。我输进密码,等待收据印出的时间简直没完没了。

柜台上放着一叠晚报,就在收银台旁边,我看到今天是星期五。杜旺先生在墙上装了一面镜子,好监看店里的各个角落,我瞥见自己的模样。我脸色灰白,好似幼虫,头发竖了起来。眼睛是深暗的凹洞,空荡、死气,我注意到了这点,不过对此完全无动于衷。我的外表是最不重要的事了,绝对无足轻重。杜旺先生把装着酒瓶的蓝色塑料袋递给我。那种气味,聚合物的化学臭味,害我肠胃翻搅得更厉害了。

“保重啊,奥利芬特小姐。”他说,脑袋偏往一边,毫无笑容。

“再见,杜旺先生。”我说。

回家的路程只要十分钟,我却耗了半个钟头——袋子里的酒瓶、我沉重的双腿。街道上看不见其他活物,连只猫和喜鹊都没有。光线朦胧,世界变得灰灰黑黑的,那种失了色彩的凄凉感沉甸甸地压着我。我随脚踢上背后的前门,甩掉衣服,任它们落在玄关地板上。我一时注意到自己很臭——汗水、呕吐物,以及甜腻的腐味,这一定是代谢后的酒精。我把蓝色提袋拿进卧室,换上柠檬色的睡衣,爬进被子里,盲目地摸找酒瓶。

我以谋杀者那种一心一意的专注决心喝着酒,可是心思就是无法、就是不愿被淹没——像是丑恶浮肿的尸体,以灌满气体、苍白丑陋的模样,持续浮向水面。其中,当然有我恐怖的自欺欺人:他、我……我当初到底在想什么?更糟的,比那个更糟的是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将自己蜷成一只球,尽量缩小自己在床上占据的空间。可耻,我出尽洋相。我叫人难为情,妈妈总是这么对我说。一个声音逃进了枕头里,一种动物似的哀鸣。我无法睁开双眼,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肌肤,哪怕一公分也不想。

我原本以为可以轻易解决自己的问题,仿佛多年前已成定局的事情真的可以修正过来。我知道人的生存方式不该像我这样,我在工作、伏特加及睡眠组成的循环里,恒常不变地兜转不停,默默地、孤单地原地打转。某种程度上而言,我明白这样不对。我把头抬得够高,足以看清这点,而因为迫切想要改变,我便随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一时忘情,编织出某种……未来。

我畏缩一下。不,那是错的。畏缩代表难为情、乍现的羞耻。我的灵魂逐渐蜷缩成一片白,某人不复存在的那种空白。我为什么开始任由自己以为,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就是其他人拥有的那种生活?我凭什么认为那位歌手可以参与其中、可以帮我实现?答案戳刺着我:妈妈。我想要妈妈爱我。这么久以来,我都孤单一人,我需要某个人陪着我,帮我应付妈妈。为什么我身边没人——任何人,可以帮我应付妈妈?

我在脑海里回想那个场面,一次又一次,回忆我那天晚上意识到的第二件事。那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已经退到比较后面的地方了,就在人群中央。我又去点了一杯酒,我在吧台的时候,通往舞台前方的路已经闭合。我喝了伏特加——我的第六杯,还是第七杯?我不记得了。我站的地方,他看不见我的脸,我很清楚这一点。乐团已经停止演奏——有人弄断琴弦,正在更换。

他凑向麦克风,挑起一眉。我看到他慵懒俊美的笑容,他茫然地往黑暗里窥探。

“那我们现在要干吗呢?大维换个弦,耗个他妈的老半天。”他扭头面对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男人对他比中指,没从吉他上抬起头,“好吧,有件事可以娱乐你们一下,女士们!”他说着便转过身去,解开腰带,任牛仔裤落下,对着我们摇晃他苍白的臀部。

听众里有些人哈哈笑,有些人大骂脏话,而那个歌手回敬粗俗的手势。我清清楚楚地领悟到,我眼前舞台上的那个男人确确实实是个浑蛋。乐团开始演奏下一首歌,每个人都跳上跳下,我则在吧台那儿又点了一杯双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