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故事

1

鼓额的衣着、神气、身个,好像没有一点变化;她的父母倒完完全全像两个土人:他们比我以前见到时老得多了,头发和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泥土。他们刚从地里归来,刨了一天玉米秸,挥动了一天镢头,全身都被泥土和汗水纵横涂抹过。他们刚见了我时,有一阵只木呆呆的,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样待了一会儿才使劲搓手,吐出一声:“东家。”

“天哪,孩儿该哭哩!”鼓额妈拍打着膝盖,不停地喊:“孩儿,看见东家了吧?看见了吧?”

鼓额就站在我的身边。

“她整天念叨哩,夜里不睡也念叨。这孩儿啊,就是恋着园子。你再不回来,她就毁哩。”

两个老人咕哝着,鼻涕眼泪都下来了。鼓额这时候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扳扳爸爸和妈妈的肩膀,扶着他们到另一间屋里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水……

他们很快给我在这儿搭了个地铺。“东家,多住些天吧……我把她拽出来,出来打工。你不知道俺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跑东走西,翻过砧山……”

鼓额母亲说着抹起了眼睛。鼓额爸有点不好意思,一下下推拥着老伴。我告诉这一阵怎样追着他们的踪迹,从东到西地在山里奔波,如今总算找到他们了,我真高兴……

老哈家里的一大片土地就靠这两个人做。小杆儿和鼓额负责料理内务,做饭、喂鸡喂猪,有工夫还要到地里帮忙。小杆儿太弱了,腿又不好,做不了更多的事,就往田里送饭,帮着抱庄稼秸秆,拔拔草等。最忙时,他们一天三顿都要在地里吃,差不多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鼓额告诉:在这里做活可比园子差多了,“死挨……”

第二天我想跟两个老人到地里去看看,可是鼓额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说有事情跟我说。她的爸爸妈妈也极力劝阻我留下“歇着”。老人走了之后,我就和鼓额小杆儿忙起来:给猪添食,把鸡赶到南边菜畦那儿,又到院角的土井里打好洗衣服的水。小杆儿的手让我担心,可是鼓额并没有说什么。她坐在地铺上,一直看着我,咬着嘴唇。后来她哭出了声音。我听见门外面小杆儿在做活,好像不知怎么把盆里的水推洒了。鼓额强忍着哽噎,抬起头:

“宁哥,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四哥和万蕙还在那儿,到时候你也要回去……”

鼓额一下兴奋起来:“什么时候啊?”

“总有一天……”

鼓额的眼睛又垂下了。

“我看见了你,知道你安顿下来,就放心了。”

鼓额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期待着她说出什么。她又一次把头低垂,像在想什么。

下午我来到了田野里。这儿的土地还没有沉陷,是一大片很适合耕种的平坦无垠的土壤。庄稼一片金黄,秋天的收获刚刚开始。两位老人把老哈的那一大片玉米只刨掉了很少几垄,正在一刻不停地挥动着镢头。我帮他们把刨倒的玉米秸抱到一块儿,然后打捆。这里最累的还是刨玉米秸,我想亲手试一试,但他们推推拉拉不愿放弃手里的镢头。“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你来做这苦活计……”我差不多是从鼓额母亲怀里硬把镢头给夺过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扬起镢头。

玉米棵简直像一株株小树,结实茁壮,我费了好大劲儿还是没能把它刨下来。一边的鼓额妈看着笑起来:“噢哟东家,你握镢头架势不对哩。”

她上来帮我,这才算把一棵玉米刨下来。只一会儿我的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每扬一下镢头都要带起一些土,结果脸上头上都沾满了泥土。我想这天下午自己给予他们的惟一帮助,就是收获了几行玉米……

我们三个一块儿坐在地头歇息时,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似的,又酸又疼;饥饿袭来,肚子咕噜噜响。鼓额妈从身后一个布套子里取出了一块玉米饼。我们一块儿吃起来。布套子里还有一点咸菜,一个装了凉开水的瓷壶。这食物让我觉得那么香甜,好像许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一餐了。鼓额爸说:“在这儿做活不比别处,肚里要实在些。”我看着这一大片玉米,问:“难道就靠你们两个人收它们吗?”他点点头:“不过要看天气哩。天气不好,事情急起来,老哈就会再雇人帮忙。种麦子时还会添两个零工。”

我又问起了小杆儿的事:“这孩子真可怜,她的手伤成那样,也不让她歇息……”

说起了小杆儿,两人都不吃东西了,半张着嘴,相互看着。我继续问,两个老人就一声连一声叹气。

鼓额爸说:“那孩子啊,这辈子完了。”